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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的营地外宫婢们皆是步履匆匆, 诸臣工眼看皇帝太子仓促下马, 也不曾有多少走动,垂首立在帐外。无人敢去谈及此事, 但众人皆知风云有变,营帐外如骤雨将至, 黑云压顶,气闷而寒,阴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袁姐姐,你去哪儿了?可让我好寻。”朱持月正携着婢女往前头走,一眼看见牵马而来的袁昭娉,忙提裙走了过去。
“月妹妹,去散了一圈。”袁昭娉将缰绳递给了赶来的侍者, 再看向前头的乱象,侧头朝着朱持月问道:“这是怎么了?”
朱持月朝着四周看了一目才低声说,“听说, 是进来了刺客呢。”
袁昭娉挑眉诧异道, “这儿竟会有刺客?伤着谁了……”
“听说是清河。”朱持月答道。
袁昭娉美眸微凝,又问,“那……贼人可抓着了?”
朱持月仔细回想后才摇头道, “应当是没有吧……我也不晓得呢。”
袁昭娉一听,垂着眼帘若有所思,低声叹了一句, “竟没有啊。”
她声音里仿佛还有些失落, 朱持月便抬头看向了她, 见她有些发愣的神情也不觉有异,只以为她被吓着了,于是有些无所谓的安抚道,“姐姐想这些做什么,总归不是咱们做下的,再如何也扯不上干系。”
“是如此,但这样凶悍的贼人,若不缉拿归案,流落在外,总是不好的。”袁昭娉扯着唇笑了笑,眉头浮上几点忧愁,再讲,“公主殿下素来体弱,如今还被贼人吓着,还不知要如何……”
“她体弱与我们何干,再说,”朱持月心底没有半分担忧,甚至觉得大快人心,低声愤愤,“我素日里就不喜欢她,装腔作势难看得很……”
“月妹妹!”袁昭娉扫一眼四周,皱紧眉头,冷声低呵道,“君臣之别,人多耳杂,再不能说这些话。”
朱持月本也是看着袁昭娉为清河担忧,觉得不满而错口随意讲话,被她呵斥的浑身一颤,像是着魔后忽地被人拉扯出来,骤然回神才想起了这会儿是在人满为患的营帐前,“姐姐说的是。”
她又轻轻看了一眼前头,瞧着没有人在意她二人,这才放下了心,只看着前头的状况,不自道,“这般状况,也不知道能活不能活。”
袁昭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宫人端着一盆盆浅红的血水三脚两步纷攘而出,她目光悠长,漫漫地轻声说,“诸天神佛保佑着,应当是能无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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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狼狈地下马提着一颗心掀帘而入之后,焦急夺声问道:“闹闹,你哪儿伤着了?”
宋朝唯这时正坐在檀香木塌边上,在太医进来拔箭后,她也不再扭头去看上头的人,只坐在榻边默然无言。实在是没有一个掌事的人,她也只能勉强做出镇定的模样。而如今皇帝掀开了门帘,她这欲垂的泪珠也再挽不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慢慢摇着头回答了皇帝的问题,而眼里淌着的泪随着动作如雨下,
皇帝看她如此,心口一疼,瞳孔霎时放大,顾不得看周围还有什么人,一个劲追问:“哪儿不好了,你告诉爹爹,是崴脚了?吓着了?还是说,你那小马驹吓坏了。”
宋朝唯只哭着不答话,皇帝不知所以,也顾不上其他,心急如焚地抓着女儿问个不休。素来在外端肃的皇帝,而今失了所有的稳重,令营帐之中的太医与宫人万分胆颤,战战兢兢不敢说上半句话。
“父皇,闹闹没事。”太子掀帘而入后见到皇帝如此,再看着只顾啼泪的妹妹与旁边一干恨不得与天地融为一体、化身成气的宫人,敛袖一扫额边冷汗,看清了清河无恙,才对着皇帝规劝道,“闹闹坐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嘛,无事的,应当是被吓着了。”
“无恙?吓着了。那这血是谁那儿来的。”皇帝重复念了几句,心焦令他回不过魂来,胡乱猜测又像是豁然顿悟,“莫不是……莫不是吓得咳血了?!”
“陛……陛下,是舒参政的。”拔了箭包扎完的苏御医正拿清水洗手,听见皇帝匪夷所思的猜测,手都忍不住在铜盆里抖了抖,颤着声音说来。
皇帝一听不是女儿的,也不管到底是何人的,舒了一口气,“是舒参政的,那就好,舒参政的。”
那白巾擦手的苏御医瞪圆了眼惊诧。
好歹也是个朝廷重臣,这一回也算是个有功之臣,怎么人家受伤,在君王心里就是好事了。
皇帝与参政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要这样幸灾乐祸。
“什么,舒参政的?”皇帝在连声念了几句参政后,终于缓过神来,因为自己听岔了,诧异地看着苏御医,再问道,“你说这是舒参政的?”
苏御医诚实地点头。
皇帝表示自己不乐意相信,颤巍巍将目光挪到了榻上,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了颤。那个人,的确是朝廷新贵,是他的栋梁之臣,是那个因骑射之术上佳,而被他赶离了手无缚鸡之力队伍的二品参政。
“参政可有大碍?”皇帝大悟之后关怀问道。
“幸好箭头未沾毒,也未及要害。如今将箭头拔出,再好生休养,也没有大碍。”苏御医详细地将病情说了一遍。
皇帝垂手听着他的答话,再看着那包扎的白纱上又溢出鲜红血色,下头说不准有个血窟窿。侧了头又看一眼自家公主,不去想为何这二人会碰在一块儿,心间竟在庆幸,还好这箭偏了方向,不然落在公主身上,他也没法子站在这儿了。
这也算是代人受过,作为原先该受罪之人的父亲,皇帝干咳了一声,肃声叮嘱苏御医,“好生照料。”
苏御医自然应下,皇帝再看向了清河,半蹲着身子劝道,“闹闹,咱们出去吧,不打搅御医看伤了,待会儿弄完了,气味也散了再来看好不好?”
宋朝唯耷拉着头没开口,皇帝便又伸出手去搀扶她,温声再道,“来,父皇牵着你一块儿走,莫怕。”
这一回宋朝唯没有驳了皇帝的面,顺力站了起来,依着皇帝的手往帐外去,步子不大,临近门帘,还扭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只是被苏御医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看不清半根头发丝儿,再忆起御医的话,她也就作罢了。
而营帐内的太子落后半步,目光追着父女二人,直到两人一同出去了,才回头去看向榻上闭目的人。
“参政何时能醒?”太子端详良久后,平声开口问。手上握住垂着那块紫血玉,是凉玉,握在掌心稍稍缓和了因紧握缰绳太久的麻热,眸色如玄墨,神情不明。
“最多不过明日。”苏御医细想后答道。
“当真无碍?”太子再问。
苏御医点头,“那贼子想来也是没有一定要取命的意思,加之参政也是……”
他没有讲下去,只因太子截声道,“孤知道了。”
苏御医见此,也不再说下去,太子又深深望了一眼,沉思之后再道,“伤者究竟何人,苏御医不必透露。”
是让阖宫诸人都守口如瓶的意思。苏御医忙点头说是,但即便太子不开口嘱咐,他也不会随意传播的这样的讯息的,无论如何都算是评议君者之事,说不定还要引来无妄之灾,不如噤声的好。
说完了所有的叮嘱,太子便依着适才皇帝的脚步,启帘而去往主帐。
宫人已奉令将帐前垂首立的朝臣宗族驱离,是以此刻算是安宁。皇帝一路牵着女儿回到了主帐,握着她的手觉得如玉石冰凉,怕她受寒生病,又忙令侍人煮花茶、拿汤婆子、燃银炭。
太子进来之时,瞧见的便是皇帝正围着宋朝唯讲话,而捧着缠花青瓷盏坐在梨花木交椅上的宋朝唯,两目低垂瞧着花盏,显然不在状况之内。他解下了身后青色斗篷系带,温润笑着,同望向他的皇帝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了慢条斯理道,“这么一日,闹闹也吓坏了,不若去休息片刻?待会儿醒了,咱们再说其余的。”
“是了,闹闹困不困,可累了,要不去歇息会儿。”皇帝也顺势接话再劝道。
宋朝唯于太虚中归来,抿了一口手上的花茶,再将瓷盏轻放到了桌上,目光挪在了皇帝身上,缓缓开口道,“父皇,那个人被抓着了吗?”
皇帝暗道不好,但那贼人又的确被当场抓获,是以他才能知清河遇刺之事。他是想哄了清河去歇息,再同太子好生查看此事,并不想让女儿牵扯在这些是非之中。
但不曾想到,她居然会直接开口谈及此事。
“闹闹,你歇息吧,这些事情交给阿爹与哥哥,好不好。”皇帝再委婉说。
他心底其实也知道是何人所为,也的确不欲让女儿牵扯。
无论是前些年的旧约,还是如今的私心而论,他都不想。
只是宋朝唯摇了摇头,罕见地固执道,“我想同你们一起。”她顿了顿,再慢慢稳着声音说,“那箭,是朝着我来的。”
她这话说得又静又稳,皇帝一生除却不可为之事,在其他事上也没有不依过她半回,更不必说这样的请求。虽说与参政无亲无故,但毕竟是他舍身相救,除却君臣之礼,关心些也不足为过。
皇帝轻叹一句,“罢了,依你。”再看向身侧侍人,道,“让宋常集将人带上来。”
平王世子的嫡长子深得皇帝皇帝看重,这些日子在朝中风生水起,只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与金陵诸生不同,宋常集走的是武宦之路,因此这一回的秋猎,便交由他去管制,也当做皇帝看重他,予他的一个殊荣。
只是不曾想到,宋常集第一回主持这样的大事,就出了这种纰漏。
不待细想,穿着宝蓝色朝服的宋常集已领着人进来了。那着深绿衣的贼人此刻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手脚是不能动的,一动便要挪动全身,同春日里蜷在牡丹上的软虫似的。
宋常集与几人行礼之后,便同皇帝说明事情原由,再同皇帝道罪。只因在此期间,没有撬开贼人嘴,得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
皇帝看着这人完好的模样,沉思后像是准备亲自来审,还不待开口,却见那贼人虎目圆瞪,扭曲着身体,破口大骂道,“无道昏君,杀妻弃子,迫害忠良,与这皇室孽女,人人得而诛之,此番不得手,若有下回……”
他声音极大,像是拼尽了全力嚎骂出来,只想使全天下都能听见才好,说出的又都是些不能入耳的话,令一众侍人恨不得自个儿失了耳朵才好。
不待他讲完所有,立在旁边的宋常集便一脚踢了过去,用了狠力,且黑武靴极硬,生生将人一张脸踢歪,连带着下巴都破了角,但宋常集并不在意于皇帝面前见血一事,更肃声责道,“大胆!”
贼人忍下剧痛,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沫之中还含带了两颗微黄的牙齿,瞧着便有十分的痛楚,他蜷在地上,一双眼极尽全力往上去看,连带着头也不由得向上抬,令血沫不受控地从口中溢出,滴滴答答流在地上,看上去与深渊攀来索命的恶鬼并无两样。且他竟就着满口的血,哧哧笑了起来,沙哑如漠北风沙的声音低缓吐道,“昏君,妖孽!”
皇帝凝眉没有怒意,宋常集上前准备着让他再次闭嘴。营帐之外传来了急促脚步声,贼人再次高声一句,“昏君如此,大周将亡!”
未曾等到营帐之中他人再开口,这贼人便咬碎了银牙中藏匿着的剧毒,一息之间口吐白沫,眼瞳向上而去再涣散,紧接着便失了所有的生息。所有动作与变化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令身边立着的宋常集都不曾来得及阻拦。
这人死相虽不至于可怖,但太子还是直接伸手遮住了宋朝唯的眼,但因着那人动作太快,所有的动静还是遗露在了她眼前。
宋朝唯不顾太子挽留,拧眉起身向前,伸着脚踢了踢那人的脑袋,没见到任何动静,确信是死了的。失去了唯一的线索,再加上线索前头说的那些迷惑人心的话。宋朝唯眉毛拧得越发紧,对着旁边的宋常集问道,“他口里有毒,你们也不查看的吗?”
宋常集在伸手探鼻息后,双膝落地请罪,对着宋朝唯与皇帝言道,“这贼人狡猾,全身上下搜查之后没有见到半点,想不到藏匿在了口中,卑职无能,望陛下恕罪。”
皇帝挥手,再见了一眼白沫消散的死者,声如沉水之玉,意味深长道,“人要寻死是阻拦不住的,但是常集,你应当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就该直接一劳永逸。”
这样的人应当是个养在府里的死士,或是存着必死决心来的义士。口舌藏毒除了将一口牙锤碎,绞了舌头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即便塞着东西阻拦了一时的寻死,也拦不一世。再者说来,这般人撬不开嘴,说不出半句话,留着口舌也无用。
话不能说但能写。生时常比死更痛苦。严刑拷打之下,死不能死,生又不想生,多日磋磨后再硬的骨头,也只能吐露一二。
再者,即便得不到任何讯息,在前头时候绞死了,也比而今死在营帐里好一些。
宋常集只想着该留下来查问,却不曾想到这些情理,因此造就了这般的结果。但他能为新贵,也不算一个笨人,稍稍思索,自然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污水泼了,流言起了,踪迹线索也全断了。
这是最差的结果,是令幕后之人最顺畅、最为如愿以偿的一个结果。
“陛下,蒋丞相、袁尚书、李尚书、左都御史求见。”内监打破了一室沉寂,向皇帝禀告道。
宋朝唯不欲见朝臣,加之这贼人也已死了,她在此刻追索不到半个答案,便言道,“儿臣先告退。”
皇帝点头,那几位重臣还未来,他又叮嘱道,“后头有个小榻,你去躺一躺。”
宋朝唯应下,也不再扭头,领着侍儿便往内室去了。
瞧着她进去了,皇帝才回头看了眼太子,两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光,再伸手理了衣裳,将衣襟折腾出几点凌乱痕迹,显露出了担忧,皇帝才道,“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