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筠面色冷了几分，起身道：“殿下应该不方便久留, 不如还是请先行回去吧？晚筠照顾母亲, 恕不远送。”

    裴延潇还镇定自若，未开口说话。

    沈氏先抹掉了眼泪, 拦住顾晚筠道：“筠筠，不可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殿下, 民妇想再问一句，我夫君离世之时殿下可在场么？”

    顾晚筠还以为母亲会气得吐血，此刻看她竟然主动找裴延潇问话, 也只好闭上嘴，一声不吭。不过, 还是对裴延潇的做法不可苟同。

    裴延潇点点头：“建远侯败军撤退时遭人暗算, 身负重伤，被我的人找到已经奄奄一息，当时确实我们见了一面。”

    顾晚筠还一脸不屑, 总感觉是裴延潇编造的，这件事又没有人能证实……他说花应笑给父亲治过病, 可花应笑也是他的人，谁知道说的话可不可信。

    反正对于父亲的死, 顾晚筠现在是存疑的态度，能确定的是，父亲最后见过的人确实就是裴延潇, 但到底是受伤之后才落到裴延潇手里, 还是落到他手里之前就受了伤, 便无从考证。

    沈氏含泪问：“那他可有说什么？”

    裴延潇抬眸看向了顾晚筠，呐呐道：“他说……各谋其政，各为其主，只求能放过家中妻儿。”

    他说，望不忘初心。

    裴延潇自然还记得他的初心。

    他年幼时在花丛里捡了一个粉雕玉琢好看至极的妹妹，当时就决定要把妹妹带回去，天天都陪着他。

    最后被皇祖父宣帝和老建远侯给拦住了去路，非要把小女娃要回去。

    小男孩不甘心：“我捡的，为何不能带回去？”

    宣帝在旁仰头大笑不止。

    老建远侯扶额：“世子，这是我孙女，你怎能说带回去就带回去？”

    小男孩眼睛清澈明亮，理直气壮道：“是她答应的，要是我赢了她家哥哥，就跟我回去做我妹妹，我刚才已经赢了。”

    祖母和母亲去拜见太后了，顾祈宁带着妹妹在百花园捉迷藏，结果有人想把妹妹抱走，顾祈宁过去拦路，二话不说就被对方打了一顿，旁边宫人都没敢拦，现在顾祈宁正坐在百花园里哭。

    老建远侯哭笑不得，看向他抱着的小女娃，问：“小竹子，你当真要跟他回去？”

    小女娃粉嫩嫩的脸蛋，咬着细小的手指，小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乖乖点了点头……这个哥哥也很厉害，而且长得像神仙一样好看。

    宣帝哈哈大笑：“衮衮有出息，小小年纪就知道抢小姑娘回家……顾卿，依朕看，不如就成全人家吧。”

    老建远侯脸色有点难看：“陛下别说笑，这可是臣亲孙女，又不是什么物件，怎能就如此送人？实在，恕难从命。”

    宣帝饶有兴致道：“做妹妹是不行，做小媳妇总行吧？”

    老建远侯更加诚惶诚恐：“陛下，臣孙女才三岁，怎可谈婚论嫁……”

    “朕又没说现在。”宣帝已经弯下腰，询问小男孩，“衮衮想要妹妹，还是想要小媳妇？

    “妹妹以后要嫁给别人，小媳妇才能这辈子都跟着你。

    “不过现在不能抱回去，要等长大了才能抱回去。”

    等长大了才能抱回去。

    他一直在等长大了抱回去……

    等了好久好久。

    中间，他也曾忘记过这回事，因为次年宣帝暴毙之后，他就出意外腿受了伤，不能再直立行走，从此深居简出，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直到皇祖母给他送了一把轮椅。

    已经是几年后，他再见到已经长大了几岁的小女娃时候，才回想起来，他就算腿伤了，也不是失去了所有，他至少还有当初捡来的“妹妹”。

    虽然“妹妹”不喜欢他，还说他是窝囊废，但是皇祖父在世时候金口玉言，说过等“妹妹”长大了就可以抱回去，这辈子都跟着他，陪着他。

    小时候就想，“妹妹”以后就不会讨厌他了，因为他不是窝囊废，他会很厉害，比她家哥哥厉害。

    ***

    当天送裴延潇离开的时候，顾晚筠很不待见他，目光之中隐约有些怨气，但还是不得不装出顺从的样子，将他送至门口，二人作别。

    裴延潇留意到她的目光，立在她跟前，温声询问：“怎么，你还不肯信你爹的死与我无关？”

    不只是这个原因，还有他刚刚在母亲面前直接拿出父亲的遗物和骨灰，这种做法让顾晚筠很不认同，眼看病才刚刚好了一些能够下床了，生怕母亲再因此受刺激。

    “晚筠不敢对殿下有所质疑。”顾晚筠其实还是怀疑他，也不知到底真相如何，还只能等有机会再做查证。

    裴延潇垂目凝视着她，又质问：“那你是怪我将你爹的遗物交给你娘，还是怪我没保存完好他的尸骨？”

    顾晚筠道：“殿下能有心送回我爹爹骨灰和遗物，让我爹爹能落叶归根，不至于尸骨无存，晚筠已经不胜感激，又怎会怪殿下？不过，殿下既然今日过来是为此事而来，何不先跟我知会一声，才好叫我娘有些准备？殿下也不是不知道我娘的病情。”

    裴延潇淡然一笑：“这她最想要的……你若是放心不下，叫花应笑再来看看就是。”

    裴延潇走的时候，只留下紫苏，说是照顾她，不过顾晚筠觉得就是来正大光明监视她的……之前监视她那个尹肃，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是不是死了。

    原本顾晚筠是不相信裴延潇说的话，可是送走了他，回去一看母亲，竟看见母亲无声流泪，却捧着父亲遗物，表情略显惆怅，却流露几分欣慰，没有当初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只有时间消磨之后，缓解过来的平静如水。

    次日，顾晚筠在家中陪伴母亲吃元宵过元宵，期间，把宫里姑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只是叹息，如今她们都是弱女子，无依无靠，还不是任由人家搓揉作践，毫无抵抗之力，不过只能隐忍，希望顾祈宁会风风光光回来。

    顾晚筠也渐渐大彻大悟了，她想得明白，姑姑被那逆王羞辱强占，都能为了表弟都选择忍气吞声，委屈求全，她就算为了亲人也委屈跟了裴延潇，又算得了什么。

    她总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高高在上的侯门千金，不容眼里有任何沙子……

    可姑姑又何尝不是，曾经的高贵傲慢远超于她，都能屈能伸，忍辱负重。

    顾晚筠觉得自己也做得到。

    就像姑姑所说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沈氏今日见了裴延潇亲临，感慨甚多，说道：“筠筠，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与裴延潇的婚约是如何定下的？”

    顾晚筠当然不记得，但是后来长大了听大人们说过，小时候祖母带她进宫，被裴延潇看上了，非要抢她回去做妹妹。

    那时候的裴延潇没有腿瘸，也还是张扬跋扈的小世子，虽然没有母亲，但从小聪慧过人极受祖父宣帝宠爱，他看上的东西向来有自己的办法得到，当时宣帝和老建远侯一商议，便订下了这门亲事。

    顾晚筠后来看见裴延潇的时候，还一直不明白，那个总是弱不禁风的少年，当初哪里来的魄力连人都敢抢。

    不过也听母亲说过，宣帝驾崩之前，裴延潇的腿还没瘸之前，他的性子不是那样的，只是突然遭受重创整个人就抑郁了。

    顾晚筠想起裴延潇的话，不禁询问母亲：“娘，当初我们要退婚，裴延潇应允的？”

    沈氏只得颔首点头：“他本想带着你去西蜀，你姑姑不同意，你爹和我也舍不得……正好那阵子你患了病身体不好，经不起奔波，后来他便放弃了。”

    顾晚筠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能耐，爹爹都不敢退婚？”

    沈氏想起来，还笑了出来：“因为当年定亲你祖父曾亲口承诺，又有宣帝在旁作证……加之，这些年裴延潇一无任何过错，你爹向来看重他，怎可能同意退婚。”

    顾晚筠突然觉得，爹爹怕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裴延潇手里吧，该不会裕王密谋造反爹爹也曾参与？不对，姑姑是皇后，惠帝是妹夫，爹爹怎么也不可能参与谋反……

    沈氏回忆起那段事情，还觉得叹息连连：“人总是会变的，当初的裴延潇与现在的裴延潇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十五夜幕降临时候，顾宅门外才来了马车接顾晚筠，送了轮椅来给她使用，还有衣裳首饰给她更换。

    顾晚筠腿脚尚且不便，右边要走路只能勉强着地，一瘸一拐，还疼得厉害，是遇鲤和闻溪一起伺候的顾晚筠更衣梳妆。

    换上一身鲜艳的烟霞色盘锦镶花短袄，下身月白纱绣梅花点缀百褶裙，梳成垂云髻，发间一套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流光溢彩，耳上戴着珍珠耳坠，圆润莹然，胸前挂着琉璃璎珞，晶莹剔透，那桃花粉面上轻描黛眉，淡抹胭脂，唇瓣上精心涂上梅子色口脂。

    如此精心打扮，顾晚筠已经两个月没有过了，看着铜镜中的面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一旁闻溪眼含泪水，不禁感叹：“姑娘还是穿成这样才美。”

    遇鲤撞了撞她的肩膀：“你胡说什么，姑娘穿什么都美。”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暗暗叹息，心知姑娘被太子胁迫的事情，却提也不敢提一句。

    现在的顾宅几乎算是被太子掌控，而且皇帝应允的，借口是制约顾祈宁。

    随后坐着轮椅出门，顾晚筠还觉得很羞耻……早知道不给自己割肉了，害得现在要坐裴延潇的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