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替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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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知道了。”楚云说。
小萝茫然地看着他。
楚云没有再说话,小萝掰着手指有点不知所措,索性眼角余光瞥见了路不归进门的身影,她又高兴起来,“你回来啦!”
路不归没理她,阴沉着脸。
小萝被吓了一跳。
他盯着楚云。
楚云如他所愿一脚踏进了他设下的陷阱,他应该感到高兴,但得知楚云终于忍不住了,想要从他身边逃离了,他又十分得不高兴。
总之,他的脸色很难看。
楚云摸摸小萝的后脑道:“天快黑了,快回自己屋子去吧。”
“……可是。”
“乖。”
“噢。”她闷闷应了一声,拖着步子往外面走,途中鼓起勇气小声说,“那你们一会不要吵架。”
路不归一愣。
小萝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趁着关门的功夫又偷看了他们一次。
果然还是像往常一样,是温温柔柔的那个先妥协,伸手握住了路不归的手。要是是她被这样握着,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但路不归不是她,脸色居然又一下子难看了。
楚云说:“我帮你换药。”
小萝慢慢关了门,她竟然觉得楚云也是在不开心的。
楚云把路不归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但当他的手指搭上纱布时,路不归将他的手一把扫开,转过身径直走了。
楚云看着他的背影,捏着药膏的手一直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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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不归越看越觉得手臂上的纱布碍眼。
这还是前几天楚云给他包的。
其实也就是被醒酒汤烫了一下,一开始也没多严重。路不归一来觉得不痛不痒,二来忙着折腾楚云,就没去管它,结果一晚上下来,被烫的那块皮整个变了个颜色。
楚云也挺有意思的,晚上还被他折腾得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第二天就捧着他的手臂帮他上药,搞得他没忍住,又凑过去折腾了他一回。
路不归心烦意燥地去扯纱布,结果不知道楚云是怎么绑的,十分结实。虽然已经被他弄得一团乱,但还是牢牢挂在他手臂上。
一股很淡的药膏味溢了出来。
路不归动作一顿,心中某个铃很轻很轻但十分突兀地响了一下。他不明所以地开始心跳加速。
路不归猛地折过身,往回跑。
路也不是很远,但当路不归一把推开楚云房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喘。
“洛云?”
没人回答。
可能天气太冷了,路不归的呼吸都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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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云站在梅园的逐月湖边时,天空开始下雪。
他记得,他第一次遇到路不归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下雪天。
楚云一见到他,就愣了一下。
人牙房前摆了个笼子,那铁笼不怎么大,把里面的少年压得直不起身,但栏杆与栏杆之间间隔得又很宽,足足有半掌的距离,什么风都挡不住。
楚云当时撑着伞,披着狐裘都觉得有点冷,更不用说路不归浑身上下破破烂烂,都没什么蔽体的衣料。
楚云多看了两眼,就有管事的迎了上来,想引他往里走,一边解释说这小子一身凶性,很不服管,屡次闹事逃跑不说还打伤了不少人,他们没办法才把人放着打算磨磨他的性子。解释完又向他赔罪,说是害他污了眼看到这小子,实在有罪。
被骂凶狠期间,路不归一直没什么反应,倒是被轻贱污人眼睛的时候,他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阴沉愤怒。
隔着一个铁笼和一场大雪,楚云和路不归第一次四目相对。
一个尊贵高洁,仿佛可望不可及的高天之月,一个狼狈阴鸷,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丧家犬。
路不归狠狠地朝他咆哮了一声。
楚云这才发现,这个少年长了一张和徐瑾很像的脸。只不过徐瑾从小就在宠爱中长大,性格开朗,仿佛一轮小太阳,而这少年,则是一团照射不到阳光的阴影。
楚云拦下了挥向路不归的鞭子,把他带回了家。
刚开始的时候,路不归显然是讨厌他的,凶狠地亮着爪子,告诫楚云不要靠近。时间久了,才慢慢软化下来,虽然还是凶巴巴的,但出人意料得乖巧,像根小尾巴一样跟在楚云身后,捧着一颗真心巴巴往上送。
直到他知道了徐瑾的存在。
那一刻,楚云看见路不归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也是那一天,路不归第一次和他闹了别扭。
路不归那时候闹别扭的方式有点特别,他不哭不闹,也没有不跟楚云说话,而是跟楚云要了他的字帖和画,没天没夜地临摹。完全像换了个人。
天晓得他从前最讨厌这种东西,看书还好,但要他拿起笔,简直是要他命,每天捏着笔就像手上被扎了根钉子,恨不得扔了就跑。
他会有这种改变,原因明显得很。
——徐瑾作为一个世家小公子,最擅长这些,一手字画自小时候起,就倍受夸赞。
路不归有心要做得比徐瑾好,奈何他的天赋全点在其他地方,徐瑾画的是飒飒的竹叶,他画的就是狰狞的鸡爪。
楚云虽然觉得愧疚,但当路不归眼巴巴把他大作提上来让他点评时,他依旧不受控制地轻咳一声,嘴角泄出一点笑意,委婉道:“很有一番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说来我家天一最擅长的,就是这气势啊。”
路不归当场就懵了,他画的竹叶,又不是战场,要什么喊打喊杀的气势?
等看清楚云表情,他立刻又懂了,气得一把拽过楚云的手,在上面印了个气势恢宏的鸡爪。
想到这里,楚云脸上又不由自主勾起了唇。
但这笑意只持续了片刻就又消失了。
路不归虽然很快也意识到与徐瑾比这些毫无意义,不再勉强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但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并不会就此把这事放下——他少年时期的奴隶经历使他变得极度自尊和自卑,哪怕只是一个捕风捉影,没有实据的感觉,也足以让‘我只是个替身’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逐渐扩大,最后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更何况,楚云一开始带他回来,的确就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和徐瑾有八成相似的脸。
楚云对他造成的伤害,早就已经无法挽回。
楚云撩起自己的袖子,看了手腕上的疤痕一眼。
总有人说路不归是他养的一条狗,看多了他在楚云面前温和暖心的样子,以至于觉得他人人可欺。
只有楚云知道,不是的。
路不归狼一样的性格掩藏得并不深,从他回头向人牙房报复便可见一般。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要做得不过分,总算不上罪过。楚云只希望他恩怨了结,不再沉湎于过去,也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行事偏激。
但没想到,事实告诉楚云,他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路不归当众让一位小世子出了个丑。这个丑出得倒不是很严重,没病没痛的,就是脸上十分难看。
旁人看不出来幕后之手是谁,但楚云一眼就从路不归脸上看出了端倪。他问路不归为什么要这么做。路不归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这个小世子曾经对楚云有过不尊敬。
楚云听完之后沉默良久,第一次向路不归发了火。
路不归很茫然,也很委屈,问,我做得不过分,又没有祸及他人,只是报复而已,难道有错吗?
楚云气到发抖。
路不归显然没意识到这不光是报复的事情。他口中所说的‘不尊敬’一事,早过去了许多年,他不提甚至楚云本人也记不起来了。楚云自然知道路不归把这件事记得这么牢,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看重他,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睚眦必报吧。
楚云不想他成为这种人。
但现在看来……
楚云闷闷咳嗽了一声。
他怔怔看着逐月湖的湖面。湖中倒映着一张后悔无措、有心无力,总之十分失败的一张脸。
路不归如今性格的养成,除了少年为奴的经历,恐怕他给他带来的不安定感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
若没有他在的话,路不归应该也不会把自己逼成这副样子吧?
楚云解开了斗篷,向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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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被踩断的声音在雪夜里十分突兀,路不归心口狂跳,一时不察甚至脚下打滑。
他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梅树,堪堪稳住。但可能因为动作过大,受伤后从没什么感觉的手臂突然痛了起来。
——他看到楚云站在湖边,一脚已碰上水与岸的交界线。
“回来。”路不归声音骤然拔高,“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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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沿着岸,慢慢走进了逐月湖。
这个岸并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一个颇为平缓的坡度,楚云一步步向前,可以看到湖水一点点没过自己的腿。
他和路不归之间矛盾的□□埋藏已久,但火星第一次被点燃还是在那个时候。
那应该是一个夏日的中午,他正在午睡,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旁边似乎跪坐着一个人。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正是路不归。
他正在给他打扇子,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头上细细密密布了一层汗。一见他醒了,神情十分欢喜。
楚云问他怎么了。
路不归说他完成了他给的任务,想要求一个奖励。那奖励其实一点也不贵重,无关金钱也无关权利,只是想要个一个和他一样的姓氏而已。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楚云还是迟疑了。
他隐隐察觉到了路不归对他的感情,但这样一份赤诚的感情,楚云回应不了。原因很简单,无论后来怎么样,他最开始会对路不归好,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徐瑾。
从楚云的沉默里,路不归不知道解读出了什么,可能是觉得他果然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替身,又或者觉得楚云终归还是认为他配不上这个姓氏,总之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黑沉的眼睛里一闪而逝过点什么,最后化为沉寂。
路不归从地上爬了起来,中途身形不稳晃了一下,但不等站稳就径直走了。
楚云狠下心没拦,等路不归走了一段才远远跟了上去。
他看见路不归走到逐月湖边,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狠狠掷了出去。
这一扔干脆果决,楚云反倒对路不归的担心少了点,最怕的就是他满心难过,想不开。
却没想到路不归怒兽一样走了几步,一下子跳进了湖里。等再起来,已经浑身湿透,满身狼狈。他站在湖边,低头捧着一个东西,好像是在哭。
楚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最后垮下肩膀,爬上岸边,每走一步,身后就落下无数水珠。他找了一块石头,又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把那东西放了进去,绑在石头上,最后埋在了湖中的河泥里。做完这一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生怕一停留,又会忍不住把东西挖出来。
楚云一直不知道路不归埋的是什么。他也想过把一些话和路不归解释清楚,把那东西找回来,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发生得让他措手不及。
徐瑾一门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收押入狱,路不归被送去替死,等他焦头烂额地为徐氏一门洗刷冤屈,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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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年,楚云终于找到了那个东西。
他抹掉淤泥,打开包裹,从里面找到了一块温润的云纹玉佩。
玉还是那块玉,人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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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路不归的声音有点变调。
楚云把玉放进怀里,闻言转过头,水从他的下巴上缓缓滴落。
“过来……”路不归莫名地心惊,他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了楚云。
楚云抬起脚,路不归死死盯着。
楚云终于向他走了过来。
路不归一把把他拽住。他抓住的手凉得要命,但分辨了好久,好歹分辨出一点属于人的热度。
路不归又气急败坏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找——”他猛地把话吞了回去。
楚云:“我来找一样东西。”
“有什么不能过几天找吗?!偏偏选现在!!”
楚云笑了笑,“我怕过几天就找不到了。”
他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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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路不归’带楚云走的日子还有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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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夜里,路不归没有睡好,他不明所以地心情烦躁,一闭眼就是楚云浑身湿透地抱着他说愿意跟他走的样子。
他灌了两口冷茶,依旧没有什么好转,干脆不睡了,吩咐了手下去查李丛生和楚云的关系。
第二天的白天,他顶着一身阴郁的气息走进楚云房里。发现楚云正在替小萝梳头发。他们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红绳,又把红绳一端做成了红穗,绑在小萝那两个小发揪上。
一见到他,小萝就摇头晃脑地甩着那两根红穗,问他好不好看。
他冷冷地说丑,但心情莫名好了点。
第三天的晚上,楚云竟开始喝酒。那酒应该很辣,路不归看见楚云的嘴唇一点点变红,变润,连脸颊上都布上一层柔软健康的血色。
楚云问他要不要一起。
路不归心底冷哼,认为楚云是在找机会放倒他,他正懒得找借口到时候放跑他,于是对着楚云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说了好。
这酒果然很辣,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一团火从他胸口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他的脑袋,烧得他连视线都模糊了。
因为他看见楚云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
可能是酒气快把他烤干了,路不归突然觉得口很渴。他身体被某种东西固定住了,眼睛只能一动不动看着楚云。
看着他用那双莹白的手解开了外衣、里衣,露出白玉一样的皮肤和紧实劲瘦的腰身。又看着他向他压来,埋进他的怀里,用水红色的嘴唇亲他的眼睛。
路不归的手被楚云拉了过去,放在了他的身上。路不归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只知道入手一片光滑细腻。他忍不住把手臂收拢了。
他一睡睡了一天一夜,等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五天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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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萝捧了个花洒在浇花,两根红穗挂在脑后,摇摇晃晃的。
楚云经过她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脑袋。
她抬头就笑:“你要出去呀?今天又有客人来看你吗?”
“是啊。”楚云也向她笑。他笑的时候十分好看,尤其一边笑,还一边温柔地跟人说着话。
“那你要早点回来哦。回来我们一起吃好吃的。”等楚云身影消失在转廊时,她还在垫着脚挥手。
等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她坐回凳子上,晃着腿正准备描画,却见一个陌生人从后室冲了出来。
“他人呢!”路不归厉声问。
“你谁啊。”小萝从未见过戴面具的他,又被他可怕的神情吓到,登时有了哭腔,“我、我。”
路不归却被桌上的画吸引了视线,一时没顾得上她。他把画一把抓过,只一眼,就愣住了。
愣完之后,就是近来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心慌。
他破门而出。
他只戴了个面具,衣服没怎么收拾,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妥帖不体面,以至于他的手下看到他时,一时都不敢认。
路不归却看到了他手中的信,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片刻,意识到这个人正是被派去查消息的那一个。
路不归一把把信夺了过来。
手下看他眼睛红得吓人,手还抖得厉害,显然是看不进去了,只能单膝跪下,向他汇报。
这事事关路不归本人,手下注意着措辞,生怕刺激到他。
“这位户部郎中与当年的罪人洛——”他看见路不归手背上的青筋一下子鼓起,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当即改口道,“这二位本是同窗,又同与徐老有师生之谊。当初徐老被构陷,也是这两位四处游走,寻找平反的证据。只是时间紧迫,证据还未集齐,徐氏就面临处斩,为了这个,两个人走上了分歧。洛君为了争取时间,剑走偏锋,联合朝中数名大臣上书,结果时间是争取到了,却犯了上面忌讳,而另一位,则……”
他艰难道:“而另一位,则假借洛君的名义,将您骗去了大牢,意图用您替换徐氏幼子。”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路不归喉咙里传来意味不明的一声,仿佛是野兽被逼到了绝路。
他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发现路不归像丢掉了魂,早已经无法注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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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雪难得小了。
系统提示路不归黑化值清零的时候,楚云正撑着伞,盯着凝了雪的梅枝看。闻言怔了怔。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雪地被踩踏的声音,他转过了头,看到了路不归。
路不归还带着那张‘路公子’的面具,脸上却没有‘路公子’的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反而像条落水狗一样惊慌不安。一见到他,直接滑了一跤,重重摔了。
路不归挣扎了两下,没能爬起来,干脆就那么狼狈地跪坐着了。
“你来啦。”楚云有些不忍。
他把伞轻轻遮在了路不归头顶上方。
有雪间或穿过,路不归恍惚间,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他记事以来,最喜欢也最感激的场景。
但物转星移,在相似的场景里,高天之月已经主动将温柔的月华披到了他的身上,而他这匹野性难驯的丧家犬却彻彻底底化作了白眼狼。
路不归心中大痛。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神情肯定不再像是‘路公子’,不再像徐瑾,而是彻彻底底的‘洛天一’,讨不了楚云喜欢,只会惹楚云厌恶。
但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于是,他忍着心痛说:“徐瑾就在外面等你,你还愿意跟我走吗?我……”
“我……把你送回去,就离…开…”
楚云说:“你别哭。”
路不归一抹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你早就知道我在欺辱你了对不对?”
“没事的,不要哭了。”楚云伸出手,给他擦眼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路不归曾多次握住他的手,暴怒地,仇恨地,唯独这一次,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讨厌地。
路不归握着他的手却差点疯了,只见楚云脸上还在安抚地朝他笑,嘴角却溢出了鲜血。
他大骇,“公子!!!”
“我这次没有骗您,徐瑾真的来了,我真的会放您走!您不要这样!”
楚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呆不久了。
“对不起啊天一,对不起。”
“公子!!!”路不归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楚云已经闭上了眼睛。
路不归好不容易把他抓住了,抱进怀里,但不可避免还是害他脸上粘上了雪。
他呆呆地去擦楚云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的血。
“啊……”他发出了一个痛到嘶哑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