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气冷得要命。徐瑾出了门，只留楚云一个在家里。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只见窗外天地一素，干净得不可思议。

    楚云就坐在窗前，透过那一线缝隙看雪。比景还好看的，是他这个人。

    如琢如磨，如切如磋，早年于庙堂沾染的浮世气息，早被日复一复的悔恨打磨成了某种肉眼难见，却刻入骨髓的东西。整个人就像一坛沉淀许久，香味醇厚而回味稍带苦涩的陈酿。

    他一皱眉，露出一点愁容。

    ——然后打了个喷嚏。

    5k91:【……】

    楚云被冻得抖了抖，噌地站起来，赶紧把窗户关了，整个动作花费的时间不过半秒。然后——他缓缓坐回原处，仿佛随时要升天一样，拿出手帕，按在唇角，轻轻柔柔咳了两声。

    “咳~咳咳~~”

    5k91：【…………】

    它总觉得它可怜的防火墙被攻击了，就在刚才。

    5k91很茫然：【宿主，我觉得我好像中病毒了。】

    楚云很担忧：【怎么了呢？】

    5k91：【我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疼。】

    【……】楚云委婉道，【乖，小系统是没有眼睛的啊。】

    以防万一，5k91觉得自己还是有空多下几个补丁来得好，实在不行再回去检修一下。

    它提醒道：【根据检测，宿主抄的那些书已经到了路不归手上，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过来了。】

    楚云沉默了一下，问：【……路不归？这是谁？】

    5k91也沉默了一下，憋出三个字：【作孽啊！】

    正当这时，门开了。

    一个裹着风雪的人站在门口。他逆着光，面容一时看不真切。

    楚云看了来人一会。

    【说起来，当初他们两个长得的确挺像的。】半晌后，楚云感叹：【也不知道一年过去，天一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来的是徐瑾。

    他手里提着刚采办的年货，提得满满的，实在腾不出手来关门，于是脚尖一勾，把门带上了。

    一进门，第一个反应就是皱眉，“公子怎么就这样坐在这，也不多披件衣服，冻病了怎么办？”

    楚云没回答，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些复杂。

    徐瑾：“公子？”

    【小孩子身体就是好哦，火力真旺。】楚云幽幽跟系统说，言语间有点羡慕，【在外面走了那么久，也不见他觉得冷。不像我，哎。】

    他们住的地方有点偏僻，徐瑾一路走来，肩上落了不少雪。他却没有感觉似的，越走越热，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一进屋，身上的热气就把肩头的雪蒸成了水。

    而楚云，坐在严丝合缝的屋子里瑟瑟发抖。

    5k91思索了一下，安慰道：【宿主以往的身体火力也很壮啊，这次这具只是个意外。宿主暂时忍一忍，我好好挑一挑，争取下个世界给宿主挑个超旺的。】

    楚云脸诡异地一红。

    5k91：【？？】

    【不用了，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以前的日子太累了。】

    5k91：【？？！】

    “没什么。”楚云给徐瑾递上一块面巾，徐瑾出门前把自己的脸抹黑了一遍，此刻出了汗，显得有些奇怪，“把东西放下，赶紧去换身衣服。”

    在楚云低头看年货的时候，徐瑾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清清爽爽，阳光俊朗，正是玉面小郎君的最好写照。

    这是他们出事后即将要过的第一个年，又是难得买了那么多东西，徐瑾显得有些高兴，从里面拿出一件厚厚的斗篷：“这是用之前存下的皮子做的，公子要不要试试。如果暖和，到时候可以穿着去赏雪。”

    楚云却从其中看到了好几个红色的灯笼，还有一对面具。这种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徐瑾现在已经很少买了，所以初看到时，楚云有些意外。

    想通后，不由一笑，道：“说来今年一过，阿瑾才十八吧？”

    徐瑾一愣。

    “还是个孩子啊……”楚云问，“上元节的时候想出去玩吗？”

    楚云拿起一个面具，轻轻扣在徐瑾脸上，温柔道：“想去那就去吧。”

    .

    上元节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徐瑾就兴冲冲地爬了起来。他浑身上下洋溢着这一年来少见的喜气，踩在凳子上，给门前挂上灯笼。

    一边挂，一边碎碎道：“今天天气很好，雪也停了，应该不会很冷。公子我们一会用过午膳，午睡片刻就出发，正好能赶上夜市。为了迎接新年的第一个圆月，镇上肯定非常热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好玩的。”

    他又道：“如果时间允许，我们还能回来一趟，把自己家里的灯给点上。”

    说完又开始自我否定，“不对不对，那样太累了，我们今晚还是住镇上的客栈吧。”

    “好好好，都听阿瑾的。”楚云站在一旁，抬头看他安灯笼，“小心一些，不要摔倒了。”

    徐瑾一低头，就看见他家公子披着他猎来的兔子皮做的新斗篷，往日不怎么有血色的脸半掩在蓬松柔软的兔毛里，一对上他视线，轻轻一笑，透出股鲜活的生气。

    徐静不由想：接下来应该会是个好年吧。

    .

    到了晚间的时候，楚云与徐瑾相伴走在夜市上。

    他们脸上一人扣着一张面具，周围人并没有注意他们，皆沉浸在新年的喜悦当中。

    夜市旁竖了几根高高的桅杆，两两之间用绳索固定。而那些绳索上，挂满了艳丽的灯笼。仿佛一片排列有序，又璀璨无比的星海。

    徐瑾看得有点入神。

    楚云被伤了根本，走得久了有点吃不消。但看徐瑾高兴，也不忍心坏他兴致。咬牙走了一会，终于还是落后了几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具不够透气，他胸口有些闷。

    一时不察，竟被来往人流撞到了肩膀。

    这几步就变作了好几步。

    ——他看不见徐瑾的身影了。

    他正要喊，喉咙处突然冒出一股痒意。楚云难以抑制地咳了一声。

    “咳…阿…瑾……”

    呼唤声被淹没在了咳嗽声里。

    “咳咳”楚云猛地把面具推开一半，拿出手帕，牢牢捂住嘴。他爆发出了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声。

    撕心裂肺，却又喑哑难听。背深深拱起，仿佛一把即将断弦的弓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徐瑾意识到不对，大骇之下回身拨开人群去找。

    楚云有心要往前走，但弓着腰时反而被人撞了几下。一时间竟分不清方向。他被挤着走了两步，然后撞上了个人。

    一只手伸了出来，在他摔到他身上之前，把他扶住了。

    “咳咳，对不住。”楚云道歉。

    扶他的那个人却突然不动了。

    路不归听到久违却无比熟悉的声音，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一点一点，慢慢地，却十分用力地，像蟒蛇猎食一样，把手收紧了。

    楚云疼地抬起头。

    今年这个上元节的第一束焰火在这一刻点燃了。噼啪一声，五彩的‘花束’照亮了半个天空。

    楚云暴露在烟火下，未被面具遮盖的半张脸也被照亮了。

    瘦削而脆弱，仿佛被打磨了棱角，与以前十分不同。但路不归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那只手扣得更紧了。

    “可否放开？”那股逼疯人的痒意终于好了一点，楚云直起身，抬起头。只见握着他手的人，同他一样戴着一张面具。

    楚云心口没由来地一阵狂跳。

    他担心徐瑾找不到他着急，又见对方没有反应，于是拨了一下对方的手。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力气也比不上从前，拨的那一下有气无力。

    路不归并没觉得多疼，比这疼上百倍的他曾经也遭受过。但依旧非常愤怒，非常非常。一股仿佛淬了毒的恶意从他被拍开的手背上升腾上来，一路向上，漫到胸口。

    路不归想：终于找到你了。

    这么想着，却顺势松开手，关切道：“你还好吧？”那是一种饱含暴虐的温和。

    “谢谢，我没事。”楚云隐隐觉得怪异，又因为身份特殊，并不想与他多聊，道完谢便要走。

    路不归笑了笑，并未多加阻拦。等楚云走远了，那笑又逐渐阴冷下来：这副样子，分明是在找人。这着急的样子真是情真意切啊，也是，他的心里向来只有那一个的。

    也不知道，他的好阿瑾跟他自己比起来，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一点？

    .

    夜市上有许多人和楚云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徐瑾为免惹人注意，穿得又十分普通。导致楚云依旧没找到他。

    行了一段，前方突然隐隐开始骚动。楚云眼皮一跳，下意识拨开人群，费力挤上前。

    走得进了发现河边围了一圈人。他不禁又开始咳嗽，只听见有人说，有一人不慎掉下了桥，不知道是死是活。

    人最多的那一个地方，掉了一只面具，由于被踩得太多，已经碎得乱七八糟，看不出原貌。

    楚云几乎咳得肝胆俱裂。

    水面黑漆漆一片，河心好像有青年人微弱的求救声。楚云脑袋空白一片，手指按上斗篷的系扣。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解开，干脆一扯，把线崩得到处都是。

    斗篷落地那一刻，他已经跳进了水里。

    阿瑾……

    阿瑾！

    他眼前，耳旁，金星围绕，轰鸣一片。在水中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想不起，直到摸到落水之人的手，从后方拖住他的下巴，把他推上岸之后，心中才涌起无限恐惧、后怕。

    他开始瑟瑟发抖，浑身冰凉，手脚不听使唤地抽筋、抽痛。然后沉入水底。

    恍惚间，他看见一人跳进了水中，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