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陆拾伍·溯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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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汪洋, 心系茂林大地——这或许就是昌林国的月文名字所含的寓意, 也是文明古国对于海上渔村发自内心而又不失斯文的深刻鄙夷。狼烟既起, 昌林国人在月国中又有了独特的称谓, 叫做昌林鬼子。

    昌林鬼子四字,若字正腔圆念出来, 倒还颇有一番出聊斋、入山海的神秘阴森之感,但若按民间方言, 将“子”字念作轻声,再配以市井小民讥诮讽刺的神态语气,顿时就在口头上将昌林国人念得卑微不堪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然而口头上的便宜好讨,真刀真枪干起架来, 竟是人不如鬼。也亏得月国底子丰厚,才能堪堪周旋十数年之久, 耗得昌林几乎举国无人,又加邻国横插一炮,腹背受敌,不得已,捞足便宜投降了。这一年,后世称之为民国元年。

    于是,月国便迎来了眼下的时代——大局初定,休养生息。

    只是, 还远远不到山河清明、四海安定的清平岁月。

    攘外之后, 必先安内。一场浩荡战事将偌大国家鲸吞蚕食至民心离散, 旧日政体分崩离析,化作几个由战区演化而来的军区。其中以秦北军区地域最广,威名最高,只因抗战期间一位可称全军精神支柱的大英雄居于秦北,且与总司令陆深关系甚密,为生死袍泽之交。

    乱世英雄难当,说起来,这位夏风庭夏将军能安然解甲归田,成为传说流于市井之中,且还没被念叨至死,实在是一大奇迹。只是作为活传说,夏将军免不了顽疾傍身,整日喷嚏不断。

    夏将军膝下只有一女,生于民国元年,敌军初降之后,是个天生的尊贵人。传闻发妻难产而死,失魂落魄的将军抱着初生幼女找了个最高的山头,看着战后的祖国河山满目疮痍,想着自己一生坎坷,不禁与怀中幼女同泣,哇哇哭成了一团。

    哭完眼泪鼻涕一抹,觉得自己也算使命完成,可以为国捐躯了。于是夏将军找了块山石,将幼女放于其上,刻下意有所指的“月微”二字,转身就要跳崖。

    千钧一发之际,被匆匆赶来的陆深一把拉住。

    总司令做得一手好思想工作,开口便是家国天下,说了一通,主题思想只一句:还没到你能死的时候,回来给我当傀儡。

    夏将军答应了。

    此后四年,秦北军区内安四境,外通八方,渐有融合天下之势。夏将军与孤女作为其中关键,生活得也还算风调雨顺。

    谁料民国四年,飞来横祸。刺客夜闯将军府,杀了个尸横遍地。一代名将不得善终,四岁幼女就此陨落,全府上下,只逃出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仆妇。

    秦北军区顿失中流砥柱,如日中天之势一朝溃散,月国大地上再现军阀割据的微妙平衡。

    那仆妇是个天生的说书人才,见人便描述月夜下两个女童打架的场景。一个高,一个矮,高的那个蒙面,矮的那个,便是她家仅有四岁的小姐。是打架,而非嬉戏,月光映着满地猩红,小姐脸上挂着泪痕,颇有章法地挥舞着肉拳与人“搏命”。而她的对手显然也是个孩子,看个头只比她家小姐稍长几岁,手中木头雕刻的短刀沾着血,蒙面之下露出异色双瞳,妖艳中又透着那个年岁该有的稚嫩与天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俨然是个修罗场中走出的天使。

    后来,那刺客没有杀死她家小姐,小姐却也没能逃出生天。将军府天降大火,热浪吞噬了月光下的两个小身影。大火烧了一夜又一日,将军府化作残垣断壁,而她曾偷偷跑回去看过,那院子里,只有一具女童的骸骨静静卧着,上面还落了一只沾着牡丹香的白蝴蝶。

    这故事她说了千百遍,却连真正的说书人都道荒唐。一个孩子如何用一柄玩物杀死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异瞳又是从何说起?再说那夏家小姐,谁人不知是知书达理娇养大的,哪里来得一身血气与贼人肉搏?唯有大火之事人尽皆知,那自然是行凶者为毁证据而纵之火。天降?哪路神仙还管起人间争权夺位的破事来了。至于那仅有的一具骸骨,似乎更能印证,所谓幼童杀手,只是那仆妇骇极而生的幻想之物罢了。

    整个故事中,唯有那一抹蝶翼上的牡丹香,让人肖想不尽,心向往之。

    到底是陆深棋高一着,又或许是真的对夏氏父女之死存有执念,听了那疯婆的故事,沉思良久,竟下了一道骇人听闻的军令——

    倾其所有,寻夏氏孤女。

    夏月微可能还活着。这一消息随着军令上传下达,很快传入了关心此事的每一双耳朵。一个幼女,地位虽不能与其父相比,但对于打破平衡僵局,无疑是一剂良药——

    因为掌握了这个幼女,便把控住了夏家灭门之祸的“真相”,也便握紧了天理道义和民心。

    各个军区司令纷纷蠢蠢欲动,暗探遍布夏家所在的小城,掘地三尺,连哪家的汉子调戏了哪家的寡妇都探得一清二楚,愣是没寻到有关夏月微的半点消息。

    夏月微,一消失,便是洋洋洒洒十二年。或许流落天涯,或许尸骨已寒,时至民国十六年,这天下,已没有几个人仍记得她。

    需靠一个幼女争权夺位的时代早已过去。

    但却有人一直在寻她。

    那孩子若还在,十六岁,大概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个头定是不矮的,父母都是美人,她模样也必定不差。流落在外,或许落魄些,或许不得名师教导,才智都未开化,但毕竟年轻,时日漫长,精心照顾后,她定能承袭其父风骨,长成一代名门骄女。

    “风庭兄。”陆深手中把玩着一柄属于故人的木质短刀,不染纤尘的刀尖上,一个“风”字刻得入木三分,饮过血,刚烈而强硬,却被反复摩挲至几乎磨平。

    木刀本非利器,只看持刀人怀了怎样的杀心。

    他的眉目里,细看之下,也有几分这样的味道。属于中年人的凌厉英俊犹如斧劈刀刻,然而却不知饱受了多少折磨,尚未到知天命之年,连眉峰都已染上灰色。一双天生的月牙眼长得十分精髓,下眼睑近乎水平,因此上眼睑不得不弯出存在感明显的弧度。细长的眼尾自正面看几乎入鬓,几条细纹拉扯着,垂下一个恰到好处的慈眉善目。这双眸子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古水无波,但其中或凶狠冰冷,或神采飞扬,种种风情,都可以轻易想见。

    长了这样一双眼睛,免不了格外吸引目光。心灵门户随时洞开,因此,隐藏情绪几乎是多年练就的本能。

    但此刻,里面的哀伤与坚定,偏执与疯狂,似历经了万年平静的古水被一滴落雨坏了平衡,满池涟漪,稍稍流露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木刀狠狠握入掌心,第十二次说出经年的承诺:“月微,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司令府中,有一个歌舞升平的小别苑,是颜瞳自幼最爱的去处。那是夏尹逝后,梅落雪被夏花灵接到秦北,特意在府中划了一处栽满红梅的院子给她,请最好的歌舞师父教导她,孕中也不忘时常亲自照料开解,待她不可谓不上心。

    陆家小姐出生那一年,梅落雪不过十岁,还是个孩子。夏花灵于她如姐如母,十岁的女童正是敏感,对于争夺宠爱之人,往往都是不怎么待见的。全府上下都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唯她一腔酸苦,无处托付。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颜倾的存在,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陆家小姐,只有颜瞳。那婴孩倒是十分玉雪可爱,却胎里不足,整日生病哭闹,唯一点歌舞小调可哄得她开怀片刻,于是夏花灵常抱了她来别苑,咿咿呀呀地扰她清净。那时候,她吃着千金小姐的醋,又被夏尹之死压得喘不过气来,心中一会是长姐的陪伴与照料,一会又是养母生前的教导、临死的托付,一颗尚未长成的心在万般纠葛中苦不堪言,只好日日在苦练歌舞中寻求解脱,对那孩子的造访,常常烦不胜烦。

    那孩子长到两岁,便失了母亲。身为千金小姐,对母亲的需求总会有别人来为她补足,且她本就还没到与母亲建立情感依赖的年纪,于是吃喝玩乐依旧,颇有些没心没肺的表现。由此,梅落雪更不待见她,甚至不许乳母带她来别苑,自己闭门放着悲声、念着故人。

    直到有一日,路还走不稳当的玹小姐独自避开众人,跌跌撞撞走上通往别苑的小路,又在景观池边不慎落水,病了个九死一生。那时候,连公务缠身、常不着家的陆深都惊动了,将她叫去说了一番话。倒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战场政坛都可翻云覆雨的陆司令,开口竟与亡妻一样,待她温柔到了极致:“人都有好恶,玹儿不得你喜爱,是她的遗憾,亦是花灵的遗憾。她逝前曾告诉我,她是想把那孩子托付给你的,只是她更愿你遂心顺意,也道两份遗志太过沉重,不欲你小小年纪,背负太过。”

    或许是夏花灵遗留人间的一点温柔,或许是陆深心疼女儿,信手拈来的一点心计,有这一句话,梅落雪从此再不能捂着眼,对那孩子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