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去时也行色匆匆。

    汽车奔驰在马路上, 雨滴不停击打车窗，隔着一层玻璃，马路上的灯光在赤司征十郎的视野中变成一幅幅抽象画。

    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 他伸出右手捏了捏鼻梁, 闭上了有些酸涩的双眼。

    “少爷, 到了。”几分钟后，司机低声提醒道。

    车门打开，暴雨已经停了, 涌进来的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泥土气味。道路两边栽满了树, 时不时有枝干上的水落下来，打在雨伞上发出“咚”的一声。

    雨停了，月亮还没出来。在路灯的照耀下，地上处处可见浅浅的小水洼。虽然空气清新，也没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出来逛逛。

    从门诊走到住院部大楼铺了一层石子路，因为银杏和梧桐的枝繁叶茂, 冷白的光线也有些黯淡。

    司机开车去地下车库，赤司征十郎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向住院部。金井综合医院是一家环境优美口碑也很好的私人医院, 他小时候也在这里就诊过, 对医院里的路线并不陌生。

    一路走着, 想起和结城沙希的几次见面。不知不觉又回忆起了童年时光。

    结城绿子和他母亲赤司诗织关系很好, 两家多有往来。理所当然地, 他和结城沙希见面的次数也多。

    赤司征十郎从小为成为合格的赤司家继承人而努力学习, 同龄的玩伴也少, 所以特立独行的结城沙希让他印象深刻。

    那时候的结城沙希，有时候像个没有灵魂的市松人偶，一言不发地坐在养母旁边。

    但和她相处，也并不无趣。结城沙希很招动物喜欢，她的动物缘比人缘好不知多少倍。

    有时候坐在茶室听长辈们讲自己听不懂的事情，太过无聊，她就会犯困。头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脸上满是困倦的模样。有时候撑不住，就维持着坐姿直接睡了过去。

    然后，绿子夫人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还紧紧攥着玩偶的一只胳膊。两位母亲相视一笑，都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那是仅有的几次，赤司征十郎觉得结城沙希称得上可爱。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的单薄身影，赤司征十郎微微眯起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定睛注视着那个撑伞的背影，路灯的光透过透明伞洒在她身上，瀑布一样披散在背后的雾灰色长发仿佛闪着隐约的银光。

    在小路的尽头，少女背对着他，撑着伞站在那里。

    她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脚下是白色的拖鞋，踮着脚尖，右手握着伞柄高高举起，伞顶碰到了一根枝条。

    那根树枝晃晃悠悠地动了动，小水珠争先恐后地落在伞面上，溅开了一朵朵小水花。

    赤司征十郎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地看着再一次踮起脚尖的女孩子。她没有回头，仍然不厌其烦地举高手里的伞去够沾满雨滴的梧桐叶。

    玩得不亦乐乎的结城沙希好像没有意识到背后有人在看。但在赤司征十郎看来，即使有人围观，她也不会有任何其他情绪变化。

    像小孩子一样，对这种幼稚的游戏乐在其中。

    “啪——”吸饱了水的叶子从枝头坠下来，掉在了透明伞面上。寂静的夜晚，仅有的一点声音被无限放大。不远处的赤司征十郎清晰地听到了树叶打在雨伞上的声音。

    沙希仰起脸，指尖隔着透明塑料点上梧桐叶子的脉络。从这里向上看，雨滴在透明伞面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道道水痕，高大的梧桐木轮廓有些模糊，顶端融入了深沉的天幕。

    “结城桑。”他开口，清润的声线完美融入了轻柔的夜风中。

    结城沙希转过身，微卷的长发在半空中划出和缓的弧度。雨伞倾斜，一点一点露出她疏丽的眉眼。冷白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渲染出一种朦胧轻柔的质感。

    “赤司君，晚上好。”她轻声向他打招呼，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他抬脚走向结城沙希，对方的面容在视野中逐渐放大，他逐渐看清了她眼中清晰可辨的愉悦之情。

    让人想起被微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在夜空下下泛着粼粼月色。

    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走了一天的热气。他的视线和结城沙希在半空中相遇，唇边笑意温和不动声色，握着伞柄的右手却悄悄加大了力道。

    少年的半张脸被藏在黑色雨伞之下，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结城沙希稍稍倾斜伞柄，透明雨伞的伞尖碰在了黑色的雨伞布上。然后，她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水珠落在伞布上产生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好玩吗？”他微微垂下眼眸，瑰丽的红色漾出轻浅的笑意。

    “嗯。”沙希点点头，抬脸看向高大的梧桐枝干，声音低低的，好像害怕惊扰了谁，“你听到了吗？”

    赤司征十郎后退一步，抬手举高伞柄，他比结城沙希高了十多厘米，手中的伞骨也更长，轻而易举地碰到了更高的树干。

    眼前一朵朵水花绽放，雨滴击打伞面的声音不绝于耳。沙希唇角微微扬起，轻轻柔柔的抿开一抹笑。尽管那一抹笑容转瞬即逝，眼角眉梢却还残存着温柔浅淡的笑意，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温和起来。

    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张洁白的宣纸上点染出的深浅墨色。

    结城沙希伸出左手，几滴水落在她的掌心和袖口。

    如隔云端的少女第一次有了人间烟火气，隔着半个伞的距离，赤司征十郎的视线有些恍惚。这样的结城沙希给人一种天真懵懂、平易近人的错觉，和记忆里那个市松人偶一样的小孩子相差甚远。

    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和结城沙希本就算不上多熟识，更何况多年未见，更是陌生。

    “你怎么在这里？”在她转过脸之前，赤司移开了目光。

    “人工降雨”告一段落，结城沙希收起伞，毫不心虚地回答：“我偷跑出来的。”

    在床上躺了一天，不管是她还是千世丸都觉得无聊。趁着友佳不注意，下面也没人，打开窗户之后，沙希抱着千世丸跳了下去。

    没错，从顶楼的窗户跳下去。

    黑猫在半空中变大，接住了往下落的结城沙希。纯黑的皮毛让它成功融入漆黑的夜色。

    灵力如臂指使的畅快之感许久没有感受到了，她坐在千世丸背上俯瞰整个医院，突然暴涨的灵力引起了附近大小妖怪的注意。

    长长的卷发被夜风吹的有些凌乱，但无损她的好心情。结城沙希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她喜欢体内灵力充裕的感觉。

    “你呢？”伞尖点了点地面，她看了一眼天色，直视着面前的少年，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来医院。

    “来看你。”他也收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因为可怜我吗？”她歪歪头，突然问道。

    ［因为可怜我吗？］这句话在不同的语境蕴含着不同的感情。愤怒的，悲哀的，难过的，失落的……种种不一而足。但结城沙希说出来，只剩下了单纯的疑惑。

    “为什么这么说？作为朋友来看望你不可以吗？”他神情说不上和煦，但也不算冷漠。脸上的笑容消失之后，一向温和的眉眼也变得冷淡疏离。

    “没有人会来看我，结城沙希没有这样的朋友。”她相当笃定地开口，遗忘了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和抛弃过去并无二致而现在，她还没有交到关系好到会专门来医院看望自己的朋友。

    也许……迹部景吾可以算一个，但他的身份是监护人，和朋友又不一样了。

    “不对……”沙希摇摇头，仅有的几次见面虽然让她对赤司这个人算不上多么了解，但直觉告诉她，赤司征十郎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可怜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因为绿子夫人的缘故吗？”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话里，把自己和过去的“结城沙希”彻底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人。提到自己的养母，称呼她为“绿子夫人”，而不是其他。对结城家唯一有感情羁绊的人都这样看待，更不要说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姐姐们了。

    失去记忆的结城沙希，对结城家没有哪怕一点的归属感。赤司征十郎有一种预感，她随时能从现在的生活中抽身而出，潇洒离开。

    结城沙希猜的没错，赤司的确是因为绿子夫人的缘故才特地关照了她。上一辈所受的恩惠，他始终记在心里。

    赤司诗织未出嫁前，曾多蒙这位大自己十余岁的女性长辈照顾。虽然结城家主不乏奇货可居的心思，但绿子夫人却是全然出于一片好心。

    更何况，结城沙希的处境，的确不算好。她这样的脾性反而更好，不抱希望，就不必失望。

    这位夫人什么都好，只是太过于软弱，对加诸自身的种种悲剧无力抗争，平白让自己的儿女也多受刁难。

    他的默不作声这就是默认了，结城沙希点头，“我知道了。”

    “今天输了血，医生也检查过了，恢复的很不错。”她弯腰三十度鞠躬，语气异常真挚，“谢谢你特地来探望我，感激不尽。”

    “我送你回病房，”他微微颔首，“下雨之后降温了，注意不要着凉。”

    略显昏暗的路灯下，赤司征十郎伸手接过结城沙希手里的透明雨伞。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沙希的脸色，他愣了一下，输血的效果这么好吗？昨天还看起来过于苍白，今天已经有了血色。

    “沙希，你怎么在这里？”声线磁性，话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她回头，穿着制服的迹部景吾不疾不徐地走过来，本就张扬的五官更显凌厉。

    “我……”沙希启唇，原本想直说说偷跑出来，看到他的表情之后闭了嘴。

    如果坦白，大概要被骂吧。她暗暗点头，决定愉快的甩锅。

    “我来找千世丸，雨也停了。”她眨眨眼睛，煞有介事地解释。

    “友佳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他挑眉，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之后，接着追问。

    “喵——”一只黑猫从草丛里跳出来，嘴里叼着一朵看不出原样的花，兴冲冲地跑到沙希面前献宝。

    【我从牡丹花丛里找到的最漂亮的一朵！沙希，你看！】

    很好，这下可以装作听不到了。她弯腰把湿漉漉的幼猫抱在怀里，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