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机之后，青宇轻轻舒了一口气, 抬头从阳光房的玻璃望向深蓝夜幕, 江海市的夜空像大多数大都市一样, 只有尴尬的两三颗星星来证明此时晴朗无云。

    这是平地起波澜的第二夜。

    “这样就没事了吧。”青宇喃喃自语道。

    张琼芳已经以雷霆之势找到了爆料源头, 在听说是自己的助理孔宏飞时, 青宇第一瞬间觉得难以置信，片刻之后也恨不起来了。听说孔宏飞老家的弟弟陷入网贷连环贷里，欠下巨款活不下去, 眼看要拿刀砍老婆孩子, 爹妈哭着夺下刀来, 跪下求债主也不能脱身时, 恰好有人提出了用足以覆盖债款的钱来收买他的一手消息。

    没有破产保护制度，欠债就要一死了之妻抵子偿, 又催发了一系列套路贷圈套的情况, 青宇也不是一无所知, 在他高楼大厦鲜花着锦的生活之外, 还有许多人滚在泥里伸手向天。

    虽然没人敢说因为欠债过得苦，就有权利出卖别人, 只是青宇有一种隐约的担心, 欠债与出卖, 也许两件事的因果是反过来的。若不是因为担任了自己的助理，孔宏飞的弟弟也未必会陷入那种处境。

    这样的爆料丑闻全网黑, 除了增加点公关费用, 又能怎么样呢？

    但青宇只要一想到, 对面是假借唐子路的口吻来进行爆料的，他心里就不舒服。虽然他只匆匆扫了一眼文字，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不是他的语气，不是他的思维方式，不是他对自己的看法，绝对不可能的。

    他伸手盖住眼睛，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给竺玉玉设定的特殊铃声。

    “妈？你那边不是还凌晨四点么？起这么早？”青宇有点奇怪地看了眼表，他时差换算很熟练。

    发布照片和表明他们三人母子身份的事情，早就跟竺玉玉通过气了，不至于突然为这个再打电话啊？

    竺玉玉那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买了票，明早上到。你准备好行李，陪妈妈去一趟葬礼。”

    “好的，我准备一下，你发下航班时间。”青宇立刻答应，他早就习惯随时整理好坐飞机出发，也不需要准备什么。

    竺玉玉很少用私人事情来麻烦儿子，如果要求他同行，要么是很亲近的亲属，要么就是青宇也有来往的叔伯辈亲友。于是青宇问，“是谁的葬礼？”

    “是……”竺玉玉沉默了片刻，“你不认得，你出生之前就断了联系的人。”

    “这样啊，妈妈你飞机上好好休息，路上别太累了。”青宇心里有些纳闷，但还是赶紧准备入睡，准备第二天的长途奔波。

    ……

    竺玉玉一身漆黑，黑色的长裙，黑色的上衣，黑色的皮鞋，唯独胸口一朵白花亮得晃眼。

    她脸上一片惨白，唯独眼睛是红红的，红的眼眶，红的血丝，是失眠和泪水留下的抹不掉的痕迹，这些伤心痕迹很勉强地被妆容遮掩住。

    青宇从挽联花圈上看见，葬礼属于一个叫“唐天豪”的人。

    许是因为记忆里对这人毫无印象，他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印象竟然是唐伯虎点秋香里唐伯虎的父亲，还有华夫人的哈哈大笑，“唐天豪你这个负心人！”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太恭敬的滑稽联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青宇能感觉到母亲的心情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更为悲痛，她只是表面上没有失态，但内心波澜痛苦远胜葬礼中的绝大多数人。

    也许是青宇盯着挽联上的名字久了点，也许是竺玉玉一腔思绪本来就想要述说，她低声说，“他是你二哥的父亲。”

    青宇听到时心里稍稍震惊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竺墨远的父亲早就已经去世了。“那二哥他……？”

    “他不能来，他也不愿意来。对他来说，这种父亲就跟死也没什么分别，但对我来说，毕竟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竺玉玉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凄凉，也望向灵堂的正中。

    青宇是头一次听妈妈说起她当年的感情，就握住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他叫唐天豪，那时候很年轻，我们经历了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在一起了。他是家里的二儿子，虽然没什么钱，但还算有点自由，在结婚这件事上能做主，至少他当时是那样说的。”

    “谁知道就在我刚刚怀了墨远的时候，唐家出了点意外，他家的长子死了，所以天豪必须回去继承家业，娶家族安排好的联姻对象。他家里对他说，可以容忍他在外面养着我，但他忍不了，我也忍不了，我们还是分手了。”

    竺玉玉和青宇低声说着话，并没有人打扰。葬礼上认识她的人不多，偶尔见到几个打招呼的人，似乎也都将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吊唁者。

    她退隐多年，如今年近六十，当年再红极一时，如今也是过往云烟，更何况她常年居住在国外，跟国内旧友联系的都不多了。

    “玉玉姐？”突然有个人叫住了竺玉玉，青宇认出这是个自己还叫过阿姨的富家太太，跟竺玉玉有些来往，只见她有点惊讶地看着竺玉玉，“你是刚从国外飞回来的吗？”

    竺玉玉摇了摇头，“我来看儿子，刚巧听说了这边的事……”说着说着，她叹了口气，眉宇被那种人到老年时朋友纷纷离去的惆怅所笼罩，对方不由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安慰她。

    很显然，这个老姐妹也并不知道竺玉玉和死者的真实关系。

    青宇退开几步，让两位长辈放松私聊。他目光四处转着，突然落在一个人的背影上。

    那个侧影一下子勾动了他的眼底神经，几乎是忍不住地一跳。

    他揉了揉眼睛，而那个人像后脑勺有眼睛一样，已经转了头过来，对他笑了一下。

    不是……

    青宇礼貌客套地远远点了点头，想尽快结束这个无所谓的对视，但是那个人已经走了过来，对他说，“谢谢你来吊唁家父。”

    听见这话，青宇已经认出来这人，他就是刚才在门口见过的，以继承人身份主持葬礼的人。他们在半个小时前还握手交谈过，面对面地看过长相，从正面看时他并没有产生什么联想。

    那么刚才自己为何会产生错觉呢，一定是那个角度刚刚好有一丝相似吧。

    见青宇不说话，对方便问，“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你跟我认识的人有点像。”青宇随口说道。

    面前的葬礼主持者微微一笑，这笑容表面上看很愉悦，但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与他胸口的白花、苍白的面色、还有因哭泣而显得发红的眼眶极不协调，甚至显出一丝诡异。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竺玉玉，“你是她的儿子？”

    青宇轻缓点头，他已经对面前这人产生了戒备。

    但面前的人却很坦诚地一笑，“那么，你应该有个哥哥，也许是我跟他长得像咯？”

    青宇立刻明白面前人的暗示，竺玉玉刚刚说竺墨远的父亲是唐家人，这就有些许尴尬了。

    “放心，你母亲是我邀请过来的，我们之间是有共识的。”对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

    “嗯，谢谢你。”青宇轻声说着，如果不是这位继承人的首肯，恐怕他妈妈也没有来道别的机会。然后他又忍不住疑惑，他二哥真的跟这家人有关系吗？竺墨远和这个弟弟，看上去长得并不是很像，仔细看了几眼，面前的人又有几处细节跟唐子路有些相像了。

    “我叫唐子由，小帅哥要是愿意的话，叫我子由就好了。”这个自称为唐子由的人轻轻偏头，对他轻佻地一笑，青宇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轻浮的暗示。

    这人竟然在葬礼上勾搭人，很显然他对于自己父亲的死亡并无悲痛，也毫无敬意。

    “唐子由先生，请节哀。”青宇微微低头致意，表示了自己不感兴趣，而唐子由也眼神了然地回看一眼后，神情严肃地道了谢，好像刚刚两人一直都只是在严肃地吊丧和接待。

    说完之后，青宇突然一愣。

    唐子由？唐子……由？子路，子由皆是孔子门徒，这是巧合吗？

    他摇了摇头，中国光同名同姓的就几万人，就这么一个名字相似的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