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幕
字数:4751 加入书签
车轮被路上的石头磕住,发出“嘎”的一声,左右颠簸了起来,日上正午时分,陈留的天气热的人直冒汗,阿离有些无力地抬了抬眼,头顶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一望无际的天好像被点燃了。阿离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浅绿的衣袖挽起,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一只手从一旁伸了过来,温柔地替她将衣袖放下。阿离转过身,黑亮的眼眸上下打量着眼前人,那人的脸蓦地就红了,阿离见此甜甜一笑道。
“阿姊[注1]真是美,叫我怎么看都不够。”
琢玉本就妖冶明艳的脸,听了阿离的话,添上一抹羞涩,更加动人了。她轻轻拍打了一下阿离,啐道。
“打烂你的嘴,让你胡说。”
脸上一片凉凉滑滑的触感,阿离眼睛一转,握住那只来不及收回的手,另一只手则挑起琢玉的下颌。
“我对阿姊可是一片真心,岂会胡说。”
令人生厌的登徒子动作,让阿离这般娇俏可爱的少女一做,倒是叫人忍俊不禁。语音刚毕,两人便笑作一团。
“阿离,你为何要遮住自己的相貌,以你的模样,男君[注2]不知要得宠幸你,何苦做这侍婢。”
没等琢玉说完,阿离便打断她的话。
“谁稀罕,那些贵人只把我们当做玩宠,我可不要顺了他们的心,我只要阿姊一人对我好,阿姊才是真的宠我。”
说完,阿离朝着琢玉俏生生地笑了,抹了灰的小脸瞬间荡开一片如水的柔意,比暮春的风光还要明媚几分。琢玉摸了摸阿离的头,美玉一般的容颜浮出了几许黯然,几许迷茫。她们的身后,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漫长的官道蜿蜒开去。
暖风旖旎,暮春草树。这是晋元康八年,傻子皇帝司马衷登基后的第八个年头,立国仅三十五年的晋国开始渐渐走向迟暮。皇帝昏聩,丑妇干政,即使有张华等人拼力扶持,王朝的腐朽已经从根部扩散。然而现世却是一派金粉奢靡,绮丽浮华。名门望族的声色犬马,让这个幅员辽阔的新生王朝表面别样迷人。月前府上接到自洛阳发来的调令,时丑后与皇太子司马遹嫌隙渐深,表面一片风平浪静的洛阳,暗下却是波涛汹涌。外戚倾轧,朝臣自危,再加上手握重兵蠢蠢欲动的诸侯王,大晋朝离翻天覆地只须一把火。
“都说郎君[注3]天资聪颖,连百姓都知洛阳离变天不远了,郎君居然在这时候举家迁回去。”
阿离挪了下身,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琢玉。
“男君其实很苦的,当今的天下是门阀的天下,男君空有一身才华却报国无门,而今终于有了机会,他又岂会放过。”
听完琢玉的话,阿离翻了翻白眼。
“说到底还不是贪心作祟,阿姊,我看你是真喜欢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记挂吗?”
琢玉看着阿离,浅浅地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满是藏不住的哀意。
“男君对我也是极好的。”
“若他真对你好,岂会让你只是这百千姬妾之一。”阿离恨恨地出声,“要是在宁州,我非下蛊叫他难受一辈子。”
琢玉看向阿离的目光带上了宠溺,两人都安静了下来,良久过后,她问道。
“阿离,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卖入府,你这么漂亮,又有本领,定能活得好好的。”
阿离软软地靠在琢玉怀中没有回答,自元康五年到如今已过去三年,如果不是因为琢玉,阿离想她应该早就独自去往洛阳了。从南方一路向北走来,婆婆在她临走前嘱咐的话,仍然不时萦绕在心头。找齐五颗灵珠,方能挽救神州浩劫。究竟婆婆口中的浩劫是什么样子,阿离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明白,她只想自己和在乎的人活的开心,活的好好的,便可以了。想到这里,阿离朝着官道指往的北方望去,越是靠近洛阳,心中那种莫名的焦躁就越来越明显,除去这异常的焦躁,剩下的就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安。
“梁姬[注4]再稍作忍耐,今夜就能到达荥阳,再过三四日便能回到洛京了。”
驾车的车夫回过头,善意地朝厢内安慰了一句,正午的日头在无云的天际中,晕成一片茫茫的白。而在极北的方向,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一颗若有似无的红色星辰蓦地闪烁了起来。
车驾到达荥阳,已过了亥时,城门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关闭。车队在荥阳城三里外,拉开锦帐驻休[注5]。待车落好,阿离伸了一下腰,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周身因为一路的颠簸微微有些酸痛。因为随的是歌舞伎的车驾,被安排在大营的第二围。漫不经心地在附近随意走了走,阿离回过头,驻地中心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簇篝火,远远可以望见轻纱的屏风后,贵人饮酒恣乐的身影,以及舞姬妙曼的风姿。艳糜的曲乐声若有若无地传来,让这个野地月夜多了些许不真切。
自武帝灭吴,再次一统华夏后,上位者自觉功德圆满,歌功颂德浮华逐利之风顿时遍布朝野,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姓,都认为他们所处的时代将永远朝着盛世迈进。
阿离嗤笑一声,转身回到了车厢。她掀开帘布没有发现琢玉的身影,这时一个小厮正巧路过,见阿离的模样便问。
“阿离可是在找梁姬?”
阿离点点头,小厮继续说道。
“梁姬已被郎君招去舞乐助兴去了。”
小厮声音刚落,一抹极清越的笛音突然拔高,像是暗黑的夜幕中亮起了一片璀璨。那音色像是雨燕平地而起,张开双翅直冲云霄,飞到星河浩瀚处,又渐渐化为一缕细烟,飘然落入凡尘。就在乐声逐渐低去,笛音忽然一转,跌宕成泠泠的山泉,欢快而冷冽,让众人不禁沉醉其中。待到一曲结束,锦塌之上,杜鸿倒在一众美姬怀中的,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此曲有如天籁,如今看来,十斛珠倒是远不及你一人。”
杜鸿扬了扬头,右侧的仆从见状,从一旁女奴端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对象牙箸,快步走向正跪在下方的琢玉,说道。
“赏梁姬为郎君布食。”
琢玉恭敬地接过象牙箸,躬身行至案几前,再次跪下,小心翼翼地挑起漆盘中的膳食,一点一点喂至杜鸿口中。见到这一幕,阿离恨恨地握紧了手,离开宁州后,越是接近中原,越是见多这些贵族的嘴脸。为什么那些只知花天酒地的名门享受着富贵与安乐,而像阿姊这样的人,只能暗无天日屈辱地生活。阿离忘不了那一次她偷偷动了手脚,将一碗汤全洒在贵人的身上,正当她暗自得意时,那位贵人身边伺候的三位奴婢已经全部被侍卫砍杀。人命轻贱,连草木不如。巨大的圆月下,阿离在心头暗暗发誓,等到找齐五颗灵珠后,她一定要带着琢玉远远离开中原。
同样的夜晚,洛阳北邙山峦,苍衣的老者摊开手中的书卷,就着手中的火折,仔细地看着纸页上的星图。良久后,他抬起头,天边的红色星辰更加明亮,隐隐朝着北天群星逼近。山风吹起老者的衣襟,老者踉跄向后一退。
“天意啊,紫气东移,紫气东移!”
而在陈留通往荥阳的官道上,白衣的俊秀少年策马狂奔,他的身后传来仆僮的惊呼声。
“郎君,您慢点啊,等等小奴。”
白衣少年听罢,回头一笑,张俊秀的脸浮出浅色的光,仿若把这月华竟给囊括。
“什么小奴,长乐,你打小就跟着我,我什么时候把你当那些个人看过,再如此说,你就自己回琅琊去。”
长乐一听,小脸顿时比夜色还黑了几分。
“郎君,长乐不说便是了,您千万别把长乐扔下。”
白衣少年看着前方开阔的天地,仰天大笑起来,此前的憋闷,因为眼前的风景一扫而空。
“想这天开地阔,我王轩定要一一踏遍。”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山峦重叠的阴霾里,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不紧不慢地追随着。其中一人睁开的双眸中,正流转着血一般的鲜红,他低低地说道。
“土灵珠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那小姑子一定就在附近。”
另一人声音阴冷地回到。
“她可是九黎祠的人,莫要轻视,我们栽在她手中的人还少吗。”
听到这一句,那人眼中的血光更加鲜艳了。
“哼,这一次,我定要她尸骸无存。”
暗蓝的天幕下,骑着白马的少年正奔向他心中期冀的彼端,而停留在荥阳的少女,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独自眺望着遥远的天幕,他们的目光交织在路途的终点——洛阳。晋元康八年,妖星现世,从这一日起,天下将不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