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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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空间也有日、月、星辰,也有鸟鸣花开,昼夜更替的规律和天界正常的日升月落并无二致。在本文所述的这个时代,天界采用的是十二时辰计时法。天帝二人前往山顶寻找阿修罗王时,正是子时刚过不久——按读者诸君所熟知的24小时计时法来说,就是半夜23点。这个点钟是日期交替的时刻,大多数有情众生都在黑暗中陷入甜梦。此时万籁俱静,正是一天之中夜色最深重之时。

    小镜轩前值守与休息的武官们换了一次岗,目送东方将军护送天界之主踏着夜色向山顶走去。一位侍卫说了句什么,其他诸人发出一声大笑。寂静的深夜里,这猛然爆发的声音传出好远。天帝惊讶地略一回头,但见模糊的宫殿剪影前,微弱的火光摇曳不止,他不得要领,摇摇头又随着持国天向山顶缓缓而去。天界众人初来乍到,对这一片山域还没有进行详尽的勘查,但从已经涉足的领域来看,山林里植被丰富,又有洁净的水源,这样的环境不必担心恶兽出没,是一片安静祥和的乐土。

    夜空是一整块澄净的深蓝色,半轮橙黄色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月光明亮,山林里视线极好。天帝二人且谈且走,见到小镜轩的后殿险险地悬空在断崖之上,不禁啧啧称奇,大呼侥幸。这座小山虽然不高,这一面却刚好下临深谷,谷中有深浅难测的水流河滩,在山崖上隐约可闻水声轰响。二人顺着宫殿边缘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在月光不及之处只觉巨石嶙峋而已。

    天帝心中念头转动,向山崖下望了望,又侧身回头看看身后被异空间之力切割了一般的宫殿,低声自语道:

    “另一半宫殿……还在天界吗?”

    持国天听见,心中一凛。天帝这一句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也并不是一句担忧。持国天很自觉地反省自己太过草率大意,来到异空间之后仗着曾见识过空间移动的经验,仅仅在小镜轩、武德殿附近马马虎虎探察一下了事,连明蕴斋的存在也是在沙加罗点燃焰火之后才发现的。勤恳自律的东方将军举一反三地想到:“另一半宫殿,难道是在隔壁山头吗?……”想到这一场空间乱流波及的范围难以判断,又不免气沮。万一波及仞利天乃至全天界,这几日天界各处还不知道要怎样混乱呢。

    显然天帝也想到了这一节,他的忧心还在持国天之上,待回去之后不知有多少乱局等着收场。想到诸般困难之处,他的眉间鼓起苦恼的丘壑。君臣二人对视一眼,想到在山顶观星的阿修罗王,不约而同迈开脚步,急忙分开拦路的灌木向山上走去。

    林间湿润,不多时二人的衣摆已经沾湿。节气虽然是在酷热的夏天,这里的夜间也微微有些凉意。持国天行伍出身还不觉察,已经换上一身轻便衣服的天帝却轻微地打了一个寒噤,心下不禁越发忧愁,脚下不由自主便是一个踉跄。持国天连忙伸手扶住,口中宽慰道:

    “天帝,不如您回去小镜轩,有什么事情由我问阿修罗王就好?”

    天帝摇摇头,轻轻挣开他的手臂,无奈地笑一笑,自嘲道:“我这一辈神族,也开始老啦!”

    持国天真心地嚷道:“怎么会呢!”

    天帝摆摆手,慢悠悠拨开沾满水珠的枝叶,踩着湿漉漉的草叶走过去,说:“总是一代人换了一代人啦!正是像你、像明王这样的年轻人建功的时代啦!……”

    正要说话的持国天听得天帝把自己与明王并列,心头一跳,想起好友曾经的警告,此时竟说不出话来。正胡思乱想之际,天帝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节,若无其事地谈起其他,说着说着,性质渐渐好转,指着天边的半轮弯月笑道:

    “许久没有这般的野趣儿了。黑泥、白石、发亮水,这些老话都快要忘记了。当年开天辟地时,最初的大地也像这异空间一般美丽又荒凉。一晃多少年,你们这些年轻的神族谁还记得这些古早的事情呢?……”

    现场这一位“年轻的神族”摸着下巴上蓬松的棕红色胡须讪笑,老老实实地听开天辟地的天界之主回忆创业史。天帝作为天界无上尊荣的高贵存在已久,整个天界,包括天帝本人,都几乎忘了他曾是一位撼天动地的无上武神这个事实。世易时移,当年勇武无匹的高贵神祇姿态就像一张褪色的旧画,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一位慈祥、温厚的长者形象。持国天从小听着天帝征战旧事长大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山林寂静,只闻二人且行且谈,行路时沙沙声不绝。天宽地阔,二人的心思都不由得有些飘散。天帝微微气喘,正慨叹着,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模模糊糊地冒出爱女吉祥天的形象,心下莫名怅然。蓦地灵台深处有一线感应牵动,天帝猛然停步,一眼见到身旁的持国天双目凝注望向密林,他的手指按在刀柄上,已经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

    林中“唧”地一声,随之是细微的两声“噗噗”,快得如同错觉一般。天帝屏息了一刻,问道:

    “有什么?”

    “……鸟儿吧。”

    持国天的紧绷的脸色慢慢放松,手指从随身佩刀上移开。那接近的生物弱得连气息都几不可查,就算是野兽,也是给宵夜加菜的货色。

    天帝心中奇异的预感挥之不去,也只得压下不提,想见到阿修罗王的愿望越发迫切。二人又向山上走去。

    ……覆盖着野草的岩石在山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那怯生生躲藏在阴影里的生物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直到男人们交谈的声音远去、消失。好一会儿,才敢一点一点地伸出小脑袋张望。只见林间幽暗,月光明亮亮地洒在远处。这小生物迎着月光眯了眯眼,突然展翅而起,扑索索地升上树顶,转眼便越过树冠向山顶高处飞去。

    森林、岩石在这小生物的视野里急速拉远,晚间的凉风拍击在翅羽上,软软的凉意顺着翅根一层层渗透进来。这生物飞得平稳,林间向上攀爬的男人身影在视野里一晃而过。不待持国天警觉抬头,这生物已经倚仗身形便利藏进岚雾之中,继续向山顶飞翔而去。

    不多时,这生物视野一变,山林渐秃,裸露出山顶上好大一片空地来。只见空地上最高的岩石之巅,有一个白衣的人影静静地盘坐不动。感应到来自空中的窥视,这人影缓缓抬头,淡金色的双眸掩映着月光,仿佛将视线化作利剑,准确地刺向高空中飞翔的生物,有无形的杀气霎时如罗网般缚住这生物全身。这生物蓦然心惊,一声悲鸣被扼在喉咙里,身体已如铅块般直坠而下,翻滚着坠入山林的另一边,几片凌乱的羽毛缓缓自空中飘落,融入夜色不见。

    那白衣人淡淡地收回投向虚空的视线。夜空里那坠下的生物的死活并不在他的关心范畴内。虽然那生物形迹可疑,只可惜时机不对,他无暇分.身一探究竟。夜里明亮,星辰的排列与牵引揭示出异空间运行的规律,回归之日已经在白衣人把握中。这白衣人明明早已完成了预定的观星任务,此时宁可滞留在山顶独坐,只为了压抑住心中的异常。

    这异空间奇妙地把一点点的不悦都微妙地放大。方才逼落弱小的生物之事,若放在平日是他不屑为之的。这白衣人自觉心境诡异,一面极力压制,一面一点一滴地回顾这几日里的任何琐碎小事,试图找出异常的起因——究竟是哪一环节存有隐忧,为何不可见的危机感如跗骨之蛆浸染心头?

    这白衣人默默地忍耐了许久,顺滑的黑发垂落在肩上,他的手指在膝上貌似放松地张开不动,狂嚣之血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地激荡。他的全身上下明明没有伤口,却有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这白衣人忍得几乎吐血,一点甜腥气在胸口渐渐攀升而上,偏自虐地不肯认输,一遍一遍地把往事抽出来自我反省。

    ——是祭器青玉莲花吗?须摩提天妃特意讨取,为什么?……

    ——是沙加罗闪避的眼光吗?疏漏了什么?……

    ——是持国天无心的失言吗?他只是无心,确实是无心?……

    ——是摩侯罗伽族的谄媚之举吗?星镜,星镜,星镜!不可能……

    ——是持国天听到须摩提天妃神经质的爆发吗?……

    ——是九曜反常的哭闹吗?……

    ——是一门之隔疯狂投掷出的黄金耳环和砸出的枕头吗?……

    ——是抱夏女官异想天开的举动吗?……

    ……

    ……究竟,是什么在逼近?

    ……究竟,是什么濒临碎裂?……

    ……究竟是什么……一步,一步,逼近了……?

    岩石边嗡地一声,冒出一团黑影,这白衣人目光一凝,瞬间逼视过去。远处刚从翻过岩石上来的两人都吃了一惊,略矮一些的那人差点仰身后倒,旁边魁梧的身影连忙一把握住他的胳臂。两人好不容易站住了,惊魂未定地望向巨石之上的白衣人。

    造成这一狼狈情形的罪魁祸首施施然从岩石顶上起身,慢慢走下巨岩,丝毫不见攀爬之苦,仿佛踏着无形阶梯飘飞而下,平静无辜地向才上得山顶的两人之一致意:

    “天帝!”

    天界之主气喘吁吁地看着气质温文如玉、一脸平静无波的斗神大人,心中一阵无语,刚才感觉到的煞气和心悸都无迹可查,只能认作是错觉。

    “阿修罗王,你在观星吗?”

    这是一句正确无比的明知故问,被提问者却答道:“回天帝的话,观星不是我所长。如果是询问星辰传达的预言,这是星见擅长的领域。”

    天帝微微苦笑,大概是想到九曜星见,叹了口气,说:“也对。你的幻力透视在这里不能用。君子问凶不问吉。我只问——你从星象中算出空间回归的时间了吗?”

    阿修罗王微一欠身:“是的。”

    这一下连持国天都提起了精神,期待地望着这位业余观星者。阿修罗王仰头望了望天边的一弯月儿,斟酌地说道:

    “按仞利天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九了。天地伟力抵消了异空间的移动之力,我们的空间将在正月十一日晡时回归天界。”

    天帝的神情似乎还有一丝不满意,持国天已经松了一口气。晡时就是申时,也正是昨天下午异空间之力转移空间的时刻,能提前知道回归的正确时间,凡事都从容了许多。

    天帝喃喃道:“哦……三天……”

    阿修罗王平静地不应声,他逆光而站,很好地掩藏了异样的神色。持国天眉眼放松地问:“天帝,回吧?”

    天帝望一望来路,不由一阵头昏眼花。来时一心念叨着快快见到阿修罗王,快快解开心中块垒,倒也不觉得山路难行。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回去的路看着就眼晕。如此窘态却不能让两位臣子看轻了,天帝转向持国天,微微笑道:“你先回去吧,我也不放心小吉祥天。有你在,小镜轩的安全我才能放心。”又看了看阿修罗王,说,“我还有话要问问阿修罗王。”

    阿修罗王唇角微弯,强忍着不知名的剧痛,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向持国天微一点头。持国天很放心地去了,矫健地挪移蹦跳,很快地消失在山路上。天帝深吸一口气,似乎自在了许多,向阿修罗王说:“走吧,陪我这老人家,慢慢下山去吧。唉……空间乱流,多少年没遇到过了……”

    阿修罗王心想“来了……!”沉默不语,他心中有猜测,但是无凭无据,实在不愿意与天帝详谈深究。奈何天帝心中的忧虑也不是能压抑住的,一句一句都击中要害之处,逼问道:“唔,你看过星镜吗?确实是拥有星辰之力的陨星吗?星辰之力出世,难道是变乱的前兆吗?……”

    阿修罗王只能淡淡地答道:“天帝,您多虑了,星辰之力极难催动,若落在外人手里恐怕有误用之虞,幸而摩侯罗伽族愿意献出,由王室保管也不至于出差错。”

    天帝懊恼地说:“唉!可是小吉祥天吵着把星镜讨去啦!”

    这一句话击中二人共同的隐忧,二人之间顿时一阵沉默。

    阿修罗王回想着小吉祥天软软嫩嫩的苹果脸,心中再一次地为她否定:“星镜……星镜……星镜……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