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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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芳秦抬头又认真瞧了瞧周遭火焰,打一开始她便觉得火有古怪,这火异常红艳却带着些阴森森的气息,漫天火光之下非但没有热气倒让人觉得寒气刺骨。
不远处落在湖中的活人们一个个都瑟缩着身子,一边躲火一边听着宁知古的安排行动。
她从袖中掏出个小葫芦,扒开葫芦塞,将一物倒在了手上,青青的一小团被抛入空中,接着在胸前画了几道圆圈圈,青光瞬间扩大,初时笼罩了整艘船,渐渐蔓延开去直至包围住湖中所有人。
纷纷扰扰的吵闹声在青光滑过去的时候突然的安静下来。
林上野费了大力气终于将一具尸身捞了上来,忽觉得周遭十分安静,抬头便见头顶闪烁着一团青光,青光笼罩处像是结了一层结界,火球“心急火燎”的砸在上面却怎么也窜不进来了。
他收了青伞,伞面上被火熏成焦黑色,他轻轻拍了拍,眼底黯然一瞬,转而走向闲站在船边的杜芳秦,说道:“这火三分紫七分红,是十五之夜、火树银花下诞生的鬼火,杜姑娘可想起来了?”
杜芳秦空洞的眼眸骤然一缩,才意识到这火恐怕是来自那五只鬼火灯笼,另一只手下意识蹭了蹭身上挂着的小香囊,那里面装着这些年那个人送来的东西,都被她踩碎装了起来。
火光月光之中,她垂着眼睛,像只木偶,没一点人的灵动。
“快打捞吧,杜姑娘,这船太小经不住这么多尸体,我得画些蝉翼符贴在他们身上减轻重量,这里就交给你了。”
杜芳秦抬头看向他,眼里带了点疑惑。
林上野拍拍自己,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这语气也太和蔼可亲了,他转转头,拿出纸笔,心想:“算了,装什么冷酷无情,不难为自己了。”
杜芳秦手指僵硬的勾着尸体,好一会没动。
两年前,她听说缮性山有人擅长丹药之道,能练九转金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她并不信甚至有些嗤之以鼻,但陆凛莫名其妙病了,病因查不出,就是眼见的消瘦,无奈之下只好来了缮性山,那时见到了林上野。
一看见本尊,她心想,别的不说,丹药一定是拿不到了,谁承想不过是恶作剧似的折磨了她三日就将丹药给了她。
转身离开时,他似乎很嫌弃他自己,一边骂自己“糊涂”,一边手里拿着一串小石串敲打着自己的手臂。
再往前推,十年前,她只言片语解释了那时他们的处境。
在她自己心里清楚,她确实是被人控制了,“摄魂术”是世间有名的邪术之一,活在传说中的东西,而她被控制了十多年,这种话怎么取信于人呢?
果然过了没几日,有人觉得她是罪魁祸首,想掐死她。
她没躲,活不活着对她而言也就那么回事,如果能让别人痛快点未尝不是好事一桩,但林上野发了火,推开那人,拉着她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些年她一直记得那时她冷的发抖,林上野拉着她走,回头安慰她:“你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她狠狠的回道:“谁怕!”
林上野又道:“也是,你那么大年纪了,见多识广,不像我们还年轻,自然不会怕。”
她当时有些愕然,过了会才想起来告诉了他自己的生辰,六十年一甲子,那个生辰怎么可能是十五岁,不过那些年她都是被人控制着,浑浑噩噩根本不是活着,她也一点没变老,不能算进去。
金色的光芒流转在小船之中,林上野画符的速度很快,行云流水,笔到处一气呵成,杜芳秦头转过去半寸,她不太懂符咒之道,但是船上已被她勾上来不少尸体,船没沉,可见符咒有用。
再观他架势,认认真真的,很像摆摊的算命先生为了骗钱在装模作样,心肠好不好难说却有十足的神仙架势——昔日的做作精似乎长成了一只神棍。
杜芳秦漆黑的眼里空空洞洞的,一会后心道:“也不错!”
这些人和那个小丫头一样都被灌满了水银,热丹砂浇筑进活人身体把五官烧的都有些扭曲变形,像一尊尊巨大的木偶漂浮在火海之中,若是不明就里的人飘在空中观察,没准觉得这些木偶造型奇特,充满艺术的幽默感。
杜芳秦手一接触到尸体便察觉到了古怪,人一死魂魄即离体,自然老死、病死往往能保留魂魄;惨死的有些会变做厉鬼,另一些会因惊吓或者重创魂飞魄散,这些人却不是以上两种情况。
人虽死魂魄还在,他们的魂魄被水银封印在了体内,进出不能。
陶奚依林上野所言滑着船,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关于十年前,关于自己的兄长,想了想还是暂且压下,道:“林二哥,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貌似被装进一口瓶子中,从瓶子爬出来就看到桥上着了火,四下全是死人!荒唐的我都不敢相信!”
陶奚划船的手一顿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贴完最后一道符,林上野道:“按照常理人一死肉体腐朽魂魄飘离,这些人却因为活生生被灌了水银的缘故,魂魄被封在体内,里面的魂魄和鬼还不一样,更像一个有眼睛的木头娃娃,只能看,什么也不能做,要受永生永世不得轮回之苦,唉……”话到这里他悠长的叹口气,很不专注的戳了戳周遭的青光,弹弹的,像个水球,转个身接着道,“太可怜了是不是——所以救一救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船上一十三具尸体像是唱山歌似的不约而同啊啊啊叫起来,有个别可以活动一星半点的一边爬一边叫,灰白的眼珠看向他,或许是在感谢,不一会又不约而同哭了起来。
这场景其实有点瘆人,在这又悲又喜中,陶奚听出了点无可奈何,莫名有些心酸。
这十年来修仙门派渐渐现于人前,各个世家大族闷着头让家中子弟修行,陶奚背靠陶家,家中典籍无数,没见到有什么术法可以起死回生,他手握船桨,背火而立,张张口,一句话要问出却又止住了……
“诸位尸兄莫要激动了,来这边排排队坐好。”林上野拍拍船板,招手让他们过来,但因有些还不太能动,好一阵后这些人才坐成了一遛五排,林公子坐在船中央与这些人面对面,温声问道,“诸位可还记得生前的事?又是怎么到了这湖中的?”
这些尸兄们没有回答,好一会有一个举了举手道:“我……我真的死了吗?”
人若是在极痛苦的状况下死去,太痛了,为了保护自己有时候会选择遗忘,十几双灰白的眼珠看着他,像一尊尊会动的石膏像,充满了滑稽的真挚,林上野端正的坐着,对着众人笑了笑,算是含蓄的回答了。
杜芳秦忽而凉凉的呵了声,声音轻微,近乎没有,手中弯刀利落飞了出去,弯刀像是磁铁吸着火球劈落在船周。
陶奚先是不解,继而一笑,也祭起长剑,长剑飞旋,似老鹰俯冲瞬间扎入水中,飞上来时剑尖殷红,一阵血腥气弥漫开。
刹那间小船四周跳起来数十名黑衣人,杜芳秦一手持弯刀,一手不忘在袖带中抖落出一把小镜子扔给那些尸兄们,不屑道:“是死是活自己看。”
话毕,长剑青光立显,杜芳秦随手一掷,短剑一字排开竟成了一十二把小剑,在这些黑衣人跃上来的时候,十二把剑嗡嗡鸣响,互相撞击,有轰隆隆雷声乍然在半空中响起,陶奚趁机挑起一团火球砸在十二把剑上,一时间火光加着雷光劈劈啪啪击向这些人。
黑衣人训练有素,有中招被劈成一团漆黑的却也一声未吭,死几个后排补几个上来。
此处是有生湖,便是熟悉湖中阵法,也会受阵法牵制,绝非狙杀对手的好地方。
半空中,杜芳秦踩在短剑上,剑尖下指,要坠不坠,她控制的也有点勉强,干脆又落回到船上,却见林上野终于不闲坐着了,他站了起来,衣袍的后摆湿了一大片,这些黑衣人埋伏不成,一击又不中,有些潜到船下凿起船来,小船上已冒出四五个大洞,而船上的十几位尸兄正凑在一块照镜子,一个个眼珠灰白脸也灰白,表面看不出这些人能不能够接受自己已经死了并且变成这幅样貌的现实。
半空中围了一圈踩剑的黑衣人,水下船周围估计也埋伏了一圈,船眼见的要沉没,陶奚盘算着他和杜芳秦脱身不难,但他堂堂神静司寺卿岂容宵小之辈压制,不明府有三十六银剑队,他也有,舌尖压着一声呼啸将出未出时却被一串鬼哭狼嚎打破了!
“师弟!师弟!”燕真哭嚎着往湖里扑,孙玉璞忙拉住他,燕真大骂道,“你们别的峰瞧不上我们出云峰我知道,但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叔惨死是什么道理!”
孙玉璞忍辱负重的抱住燕真,瞧了湖上一眼,觉得自己忒冤,不是他不下去而是就他对阵法的研究根本就走不到师叔面前,他将燕真交给后面一人,说道:“奇六,护好燕真师叔,照看好师弟师妹!”说完大踏步向湖中走去。
“玉璞,退后,莫来!”林上野扬声制止了,他整整沾湿的衣衫,负手而立,好一会没动静,湖中阵法现在为他所控,绞杀这些黑衣人不过一抬手的事,只是他于心不忍,想了会还是开口问道:“木头姑娘,可有法子既不伤人我们又能脱身?”
木头姑娘矜持的眼皮一跳,相当配合的道:“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
林上野:“……”
白日梦也不带这么做的!
黑衣人的招式并不怎么厉害,只是互相配合无间,仿佛他们模拟了上百次类似的战斗,并不是多厉害的修士,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尤其在这湖上用不出多少灵力,对他们而言就更有利了。
杜芳秦瞧了一阵,弹跳跃起,自己却不御剑,而是窜到别人的剑柄上,手起刀落,一刀一只手,然后又跳到另一人的剑上手起刀落……
她攻上方,陶奚防着下方,只是打了没多大会,陶奚眼眸便沉了下去,有个猜测浮上心头,压在舌尖的呼啸又要吹出时,一只只断手突然从天而降,他抬头看了眼,杜芳秦够狠,专挑别人的手腕砍,而且准头非常足。
陶奚的口哨吹不出来了!
船上已经灌了半仓的水,眼见就要沉没,林上野还立在一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另外的十几位尸兄还在传阅镜子,不时有人道:“我还以为就你们长得奇特,原来我竟也长这般!”
“我不也是吗,活像一尊望夫石!”
“唉!”忽然有一个重重叹了口气,其余人忙问道,“怎的了?怎的了?”
这人哭道:“如此这般全身石化,连那地都石化了,可怎么娶妻啊!”
忙着杀敌不经意听了一耳朵的陶奚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突然间金光一闪,林上野手中倏尔出现七条金线,手指轻轻一拨,潜伏在水中的人一个个被震了上来,类似鲤鱼打挺,半空中的黑衣人则被震落湖中。
船上的尸兄们终于照完了镜子,其中一个道:“金光闪闪的这个就是我们恩公吧?长得可真俊啊!”
另一个推了推他:“你这小子!现在可不是痴迷的时候,恩公有难,救人要紧!”
有一个站起来的其他的尸兄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一会功夫他们动作利落了许多,一个个大猩猩似的拍拍胸脯,纷纷跳下船去。
这些尸兄们姿势僵硬,打架打的非常不流畅却总能在关键节点捉住黑衣人,也没什么高招就是死死抱住连啃带咬,徒手撕扯,任这些黑衣人怎么砍刺都无动于衷,形式上来说他们已经死了,刀剑对他们无用,灵力才是他们所惧怕的,这湖偏偏用不得灵力,这一刻这些尸兄成了湖上霸王。不大会,已硬生生将黑衣人的手脚拜折了。
各个皆如此做派,须臾之间数十个黑衣人已经被他们全部卸了手脚,也就是在这一刻只是掰折了的手脚突然全部齐根掉落下来,数不清的断手断脚飘在火海中,不大会火焰之下已沉了一层血沫。
诸位尸兄面面相觑,有些茫然,纷纷道:“怎么五马分尸了——恩公,我们不曾……只是折断了手脚!”
有人举了手给他看:“手上没刀,砍不断手脚,不是我们!”
湖中尸血横流,火卷残尸,此刻这些死过的人却因为死人惊慌起来。
林上野点了点头,道:“自然不是诸位过错,”他边说话从乾坤袋里又掏出一艘小船来,小船迎风见长,须臾变成了正常大小,火光中他的眼睛澄澈一如十年前,眼前的一切仿若不在眼中,边走过去边道,“两方相斗难免有所损伤,两位且请上船,诸位尸兄也请上船。”
三步远外杜芳秦漠然的看着湖中的修罗场,不置一词,她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