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敲门声，沈留白慢腾腾地从椅子上起身去开门。打开门，她微怔，但还是乖乖地对面前的中年男人招呼道：“叔叔好。”

    朱勇晟伸手摸摸她的头，弯腰去换鞋子。一边换一边问着话。

    “留白今天见到老师和班长没有？他们人怎么样？”

    沈留白已经转身往餐桌边走。

    “人都挺好的。”

    朱勇晟点点头：“对你好就好。我跟你妈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你高三过得开开心心就行。你姐姐说你来到这所中学肯定会开心的。”

    沈留白心里嘁了一声。

    还说不给太大压力。伪君子。

    虽然格外不想跟沈依华说话，但是朱娴的面子还是要给。沈留白走过去敲敲朱娴的房门：“姐姐，叔叔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房间里的声音一下子消失，过了几秒钟，朱娴打开房门走出来，笑意盈盈的一张俏脸，粉嫩的好气色，衬得沈依华淡漠的脸色都温和不少。

    一家人静静地吃着饭。没有人说话，沈依华大概也是觉得对刚回家的女儿多加指责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也没说什么，只是夹了一块烤鸭送到留白碗里。朱娴的厨艺真是不错，连留白都吃得很香，最后还多添了一碗饭。

    吃完饭后留白要洗碗，但是被朱娴阻止了。

    “你今天在学校忙了将近一天了，赶快洗个澡回房间睡觉去。”朱娴动作利落地把水龙头打开，戴上洗涤手套，冲留白挥挥手赶她走。

    沈依华和朱勇晟吃完饭就相携去最近的滨海公园散步了。

    沈留白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她听妈妈说过，她任性不愿回湛江住，所以这间房原来是想要留给朱娴的书房，后来是朱娴说没必要，把书全部用收纳箱装起来放到自己的卧室里，又亲自选择督促二次装修的风格，硬生生给沈留白腾了一间卧室出来。

    沈留白坐在床沿用毛巾擦着头发。房间里灯光柔和，床头柜还摆放着工作着的香薰机，有嗡嗡的声音，空气里氤氲着一股薰衣草的温和香气。

    女生把毛巾挂到钩子上，又把明天开学的书收拾好放进书包，关掉台灯。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朱娴的号码。

    发了一条短信。

    沈留白拿起床头柜的眼罩戴上，盖好被子，今天也确实是累了，在朦胧香气里不一会儿，她就沉沉睡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还是在南塘的中学，老师叫她上台读一篇英语文章，但是她手脚都在发软，读的磕磕巴巴发音不准，同学们全在底下笑，老师气得出了教室门，她追过去跟老师解释……

    跑呀跑……

    朱娴也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依偎在床头看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正看着，突然发现枕头边的手机屏幕是亮的。

    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短信。

    今日21时-来自-留白

    谢谢姐姐，晚安。

    朱娴莞尔一笑。重新翻开书的一页。

    【3】

    我背着书包，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真是生怕把正在熟睡中的那三个人给吵醒。正在电梯门口等下行电梯时，隔壁的门发出一声响动，然后那扇门打开了。

    我好奇地转头一看，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背影正转过身来。

    她的书包是皮革一样的质地，火红火红的，像一团火焰一样。

    她转过身，我看到她黑亮的长发和弧度可爱的下颌。

    “欸？是你啊？”在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早晨遇到不算熟的熟人，我还是挺开心的。

    是昨天遇见的那个漂亮女孩。

    不过此时她的打扮跟昨天一点都不一样，穿着广亚中学的蓝白色校服和牛仔裤，脚下一双白运动鞋，头发也扎成了高高的马尾。

    蓝白色愈发衬得她皮肤白皙，唇色殷红。就算是宽大的尺寸，她胸前依然能看出明显的波澜起伏。我再低头看看我自己，校服穿在我身上空空荡荡，就好像是偷穿爸妈衣服的小女孩，平坦，直线。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了。

    出门前我特地在玄关照了照镜子，我昂首挺胸精神抖擞，马尾扎得整整齐齐，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好看挺精神的。不过一遇到她，我就觉得我自己的那种好看充其量只是五官稚嫩而已。

    就算有的人穿的跟我一模一样，还是比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漂亮了一大截。

    她看到我，居然一副很惊恐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对我说：“你你你……”

    我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我我我……？”

    我们两个人瞠目结舌了半天。

    “你怎么会是广亚高中的学生！”

    她好像堵在胸膛的一口气终于抒发了出来。轻抚着胸膛，一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的表情。

    “啊。”我终于意识到她的震惊来自哪里了，这才摆摆手笑起来，“是没错啊，不要看我长得一副幼齿相，其实我就是个大婶欸。”

    电梯门开了。我们一起走进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有点不情愿地叫了我一声“学妹”，接着又问：“那你是哪个年级的？”

    整个广亚高中的校服都是清一色的蓝白，所以也看不出来年级上的区别。我猜她还没从我长相和身高的误区里走出来，潜意识里还是总觉得我比她小。

    “我是高三的。”我冲她微笑。

    “我……操？！”她别过头去骂了一句粗口，又转过头来打量我，“那你是哪个班的？我也是高三的，按理说有你这样的人物我不可能不认识你啊？”

    我被她逗得格格地笑了几声。我觉得一个长相清秀斯文的美女做出这样的表情和语调太有自黑性质了。

    “你不认识我，挺正常的。”我朝她眨眨眼，“我是才转过来的转校生，高三一班的。”

    “转学生啊……”她拉长了尾音点点头。

    “我是三班的，教室在一层楼，这样应该常常能见到你了。”女生又问我，“怎么朱娴没送你？”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委婉地问我和朱娴的关系。假如我在朱家做客的话，那出于礼貌朱娴肯定会送我一程，但是假如我不是客人，那我和朱家的关系就很值得咂摸。

    我看见她脸上蒙上薄薄一层红晕，似乎是为这个打探感到心虚和不好意思。

    她这么脸皮薄，我却更加喜欢她。好像人生来就对长得好看的人有莫名的好感，在这个筹码上加上知分寸懂进退就更加讨人喜爱。

    我下意识地为她解围。

    “我们一家人都在睡觉还没起。”我笑眯眯地说。虽然我心里很不愿意承认我们是“一家人”。

    “你是朱娴亲妹妹啊？”女生有点吃惊，她吃惊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好看的发光。“以前没见过你欸……那你叫什么名字？”

    “以前都在南塘市读书。”我轻声地解释，“我叫沈留白。沈阳的沈，留下的留，白色的白。”

    以前我喜欢把自己的名字介绍得文绉绉的，说自己是沈从文的沈，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留，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白。可是后来我发现有的人连沈从文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认识那两句诗句了，我也就不再提，换了更明白的介绍方式。

    “沈、留、白。”女生的声音像玉石，婉约地敲击在电梯沉闷的空间里。我看见它们在空间里缓缓变换，蔓延，最终开出一朵青白色的花。

    我看见她的笑。也像玉石一样漂亮。

    “好名字。”

    我们一起走出电梯。正好是六点半的天，天光已经大亮，小 区里的青草弥漫着动人的清新的气息，风吹过我穿半截牛仔裤的膝盖。也把她的长马尾发梢吹到我脸前来，都是凉凉的。让我觉得舒服。

    我们一起在公交车站等149路公交车，这辆公交车直达广亚高中大门口，是广亚高中学生的首选公交。

    等公交车的间隙她也没再跟我搭话，而是在我旁边自在地哼起一首歌。

    我只听清楚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

    “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

    “一直往大风吹的方向走过去”

    ……

    我侧眼偷偷看她。她的侧脸像是精雕玉琢，在阳光下被烘托出一种流畅的触感，从眉间到山根再到人中微微翘起的角度，唇形饱满，像是年轻的苹果，吸引人去咬一口，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乱她的额前碎发。

    我要是那阵风，我必然害羞到手足无措。

    “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

    “吹啊吹啊我赤脚不害怕”

    我觉得这调子很野性。但是在九月的早晨，我旁边这个女孩轻轻哼起这个野性的调子，让我觉得呼吸都痛快。

    149路公交车缓缓停稳在我们面前。

    女生停止了歌唱。

    她转过脸对我说：“上车吧。”

    我身上只有几个硬币，她在我前面上车，她从脖子上掏出公交车卡刷了两下。我连阻止的话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车上人很多，大多数是上班族，我们在人群的间隙中抓住了上方的把手，晃晃悠悠地努力站稳身子。女生跟我隔了好几个人，我老毛病又犯了，低头看着我自己的脚面。

    九月一日开学的第一天早晨，我在充满鸡蛋饼、汗臭味的车厢里，在挤满了无数上班族的车厢里，低头冲着我自己脏兮兮的脚面吞了吞口水，轻声说：“谢谢。”

    我旁边的那个挑着货担的大叔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