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今昔非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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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儿……”昀止模模糊糊的眼前渐渐有了焦距,此刻他安安稳稳的睡在自己的床上,昀止殿里烛火摇曳着,窗子开着,外面天仍是昏沉沉的一片,尚是寅时。
昀止揉了揉额角,开始想着昨日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大梦。
他站在窗前,望着天殿的方向,那里是亮堂堂的一片,红色夺目的灯笼似一条长河般流淌不尽,明亮的烛火在那红色的包裹中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辉,站在这里仿佛也能听到那里热闹的歌舞,和阵阵欢笑,只是身边陪伴着他的,只有那轮硕大的弦月,和初春透骨的寒意,这世间,唯有他是真正的孤单寂寞的一个人。
脚步情不自禁的往那个方向走去,却又不敢靠近。
他就堪堪的在这站到了天明。
云喜的轿撵也没有从这里经过,走的是另一条小路。她睡着了,而年轻的天帝怕那些沿路参拜的人惊扰到她的酣睡,亲自抱着她沿着小路回去了。
年轻的帝君将她轻轻地放在青炔殿温软的大床之上,在那犹自烧的透亮烛光下看她,灯如昼里,他看着云喜那酣甜的睡颜也微微的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在她额前轻轻一点。
云喜,我不求其他,只求庭前花长好,而你与我,共饮一尊芳酒,花前月下,虽年年岁岁,但此情依旧。
日后昀止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守株待兔,白芷也确是一只兔子,可云喜估计不是。昀止等了半月,连片衣角都没见着。其实人家新婚燕尔的,难免如胶似漆了些,缠绵恩爱亦是情理之中,确实是没时间出来溜达的。可他又没有什么名目能进到天殿的寝宫里去。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晨光熹微,云岚涌动的清晨,他又见到了那张让他无法忘怀的熟悉的面容。
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殿后慢悠悠的走出来,一袭雪一样白的衣裙,白色的绾发的丝带上缀了碎碎的银铃铛,一步一摇曳,一步一鸣响,她的双手背在身后,乌黑的发梢在空气中飘舞出欢欣的弧度。
那是一个篮子,小巧的篮子,那个篮子随着她的脚步被她甩的晃来晃去。走了不过有片刻的时间,她专注的蹲在那片开满白茶花的花田里,用小剪子精心的挑选起来。
昀止就隔着那片白色的花海看着她。
他心里面有千万的思绪堆成了绵绵不尽的雪山,每一句想问的话语,都是缓缓飘下的雪粒。
白芷,你不记得我了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是她。
仿佛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那个刚剪下了一枝白茶花的女子回首对他展颜一笑,那样熟悉清澈的笑容,令那个站在远处看他的男人几近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白芷啊……”
昀止几乎是狂奔着过去抱住了她。云喜惊呼了一声,那柄精致小巧的剪子上滴落着殷红的血迹,深深的刺进了昀止的心口。可那个男人却像是毫无痛楚的感觉一样,仍旧是紧紧的抱着她,“白芷,白芷……白芷啊,我想念了你好久……”一遍一遍的呼唤着那个名字,他靠在云喜身上,喃喃的说着,眼里面汹涌绝望的感情像是可以把云喜淹没。
那血迹顺着昀止的肩头浸染到了她的心口,她感觉身上的人越来越沉。直到那个人昏死过去,重重的摔倒在地,她也没能说出一句话。看着那人灰败的面容,她的心突然一阵一阵的抽疼起来,用尽力气的奔跑着呼喊着,来个人救救他吧,不想他死去,不想他就这么死去啊。
才是刚刚的相遇啊,怎么能……怎么能就此死去呢……
云喜的双手撑着下巴,那双杏核似得眼睛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昀止。那个男人有双深邃的眼睛。
她想着他看她的时候,那双眉眼里面,都是情深。
一定是认错人了吧……自己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
云喜舒开皱着的眉头,不愿再去想,走到天殿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推开门,青炔愣愣的看着她,说了句:“回来了?”
“嗯。”她不愿再多说。在这云隐天宫,没有什么事情是青炔不知道的。何况,那么男人留了那么多血,她呼喝的那么大声。
青炔走过来紧紧的抱着她,眉间是一片忧色,唤道:“云喜?”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问着青炔:“青炔,你知道白芷是谁吗?和我长得十分相像吗?”
“云喜……你别问了,哪怕她和你一模一样!那也和你没有关系。”青炔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分,虽然他在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云喜感觉到了“你是说……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青炔摇摇头,伸出手指轻轻的拂开她额前软软的发丝,“除了这颗朱砂痣。云喜。你不是白芷,你是我的云喜。”那双温柔的手轻轻的在那颗朱砂痣上流连。
云喜摸着那颗朱砂痣,也一同握住了青炔的手,她的唇角溢出了清澈的笑容,仿佛再不怀疑,坚定无比。
她踮起脚尖亲了亲青炔的脸颊:“是呀,我是你的云喜。”
三个月前。
北荒极寒之地。
这里是完全的冰雪的世界,白色,是眼中唯一的颜色。
日光也隐在了漫天的暴风雪之后。鹅毛般的大雪无声的下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青炔行在那万年不化的坚冰之上,那冻土在脚下发出“悉索”的声音,不知是走了多久,眼前尽是那无尽蔓延的白,让人的耐心与希冀耗尽的白。
他想来取一管寒玉竹。
这玉竹是治骨伤增修行的奇药。只是仙家多有觊觎,所以愈来愈少。
却未曾想在这里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了三天,也不曾看见寒玉竹的影子。
这个地方太荒凉寒冷了,甚至连个管事的地君都没有。
正当他走进了以为自己走进来一处绝地的时候。他的背靠到了一个结界。他是天皇,世间的一切结界在他面前都如薄入蝉翼,脆弱不堪一击。只是轻轻地一扣,那个结界就应声而碎了。
一切都如拨开云雾后的朗月。
那方寸之地没有风雪。只有一块大石,那石头有一个人那么高,斜斜的立着。而在那背阴处,是一截透明的竹子。
那一管晶莹透亮的短竹破开了黝黑的混着霜粒的冻土,在那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一线虹。那恍若冰霜刻就的竹叶是那么细致,小巧的玲珑的,可又是晶莹欲滴的,每一丝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纵然是青炔,也不免感慨于上天的造物神奇。他的手指情不自禁的触上了那修长美丽的竹管,冰寒刺骨,收回手的时候却不慎被那叶子划伤了。
一滴殷虹的血液滴落在竹叶上。仿佛在这鸿蒙初始之地留下了空谷的一声回响。
那竹子中间似乎有千万的鸣响,无数的光华飞绽而出。青炔的手高抬着横在眼前,那一排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
光华终皆散去,一切归于寂静。
那是一个坐在雪地里的少女,长长的墨色的发丝铺了满地。眉心一点朱砂是他的滴落的血。手里握着那管玉竹,偏着脑袋看他。欣喜的笑着。
“我终于等到你拉。”那笑容纯净如初雪,双手捧着那管玉竹献至青炔眼前。
若不是她身上未着寸缕,青炔可能就真的接过那竹子走人了。
可偏偏他没有,他脱下自己的银狐风袍,轻轻的盖在那如冰雪般洁白的身体上。
那雪般的人儿欢喜的笑了一声,毫不矫情做作,抱住了他。
青炔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说。
——既见君来,云胡不喜。我终于等到你拉。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每逢着下雪的日子,云隐天君总会站在那高高的忘世崖,望着下面近万阶的天梯,想起这多年相见的一幕,也会摩挲着掌中一管清透的玉笛,喃喃的自语上几句话,或是吹上一曲,眉目之间的那种哀恸之色,冷冽如那崖上终年不败的寒松。
之后青炔在这空茫的雪境迷了更深的路,因为受了雪地白光的伤害,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个女子一直跟着他。他并没有赶走她,尽管他现在只能模模糊糊的看清眼前的一点点东西,好歹那个女子是这里唯一的活物,让他觉得,这片冰原也不是那么无尽的。
知道有一天,他踩碎了一块浮冰,沉入了那冰冷刺骨,使他觉得万劫不复的寒潭。
他看不见,也就不能往岸边游。他的口中灌满了寒水,手指因为冻僵而不能弯曲。他的寒冷的水中意识渐渐地涣散开,最后他听见了那个女孩子跳下水来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趴在自己的胸口。
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才知道是那个女子在听他的心跳。
一点也不重的,只是轻轻地触碰。“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怕你的心突然就不跳了。”
“你一直在听吗?”青炔的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有一条布的感觉,熟悉的纹理,应该是自己衣服上的。
“嗯,你的眼睛不能再看雪了,所以我给你蒙上了。”保持这样的姿势很辛苦吧。青炔突然有些感动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不能再看雪了?”
“我看那些来挖竹子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不能看,看了眼睛就没有用了。”那个女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着青炔的眼睛。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要是看不见了真是可惜。
“你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在等一个人,现在我等到啦。”那个女子又欢喜的笑了声,银铃一样的,她躺下来,把头枕在青炔的肩上。
旁边的篝火噼啪作响,也不知道她烧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很温暖。青炔安心的睡着了。
再后来那个女孩子和青炔踏上了离开这雪境的道路,青炔的手里握着一条软软的狐毛,这曾经是他的狐毛风袍上的,现在被那丫头撕了下来,她牵着他走。
因为看不见,地上又滑,棱角更是繁多,青炔经常会磕着碰着。每当手里的狐毛被拽得一紧,那个女孩子总是慌慌张张的跑回来扶他。而有时在这漫长的路程中,青炔也会想突然的恶作剧,不为别的,只是想让那个女孩子紧张的跑回到自己的身边。
似乎已经习惯了呀,无论是骗她多少次,她都会相信的。只要轻轻地扯一下这软软的皮毛,就能感觉的那个女孩子紧张的跑回来的步伐,以及凑近的温暖干净的呼吸,急切的问着他,哪里不舒服。
也会害怕吧,这只有一端紧握在自己手里的狐毛,若是有一天轻轻地一扯,发现那端突然轻飘飘的在没有了分量,会难过吗,会被丢下吗。不知道啊,明明就只是个陌生人啊,他开始模糊的想着那个女孩子的面容,却总是记不真切,若是真切,却又觉得万分的熟稔,曾经是惊鸿一瞥啊。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许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青炔的手顺着那狐毛一点点的靠近,直到碰到了那个人温暖的手指,再紧握在一起。
于是一场穷途末路的寻路,似乎变成了一场饭后悠闲的散步。没什么好急的了,在这荒芜冰原上的时间似乎也变得可贵起来,让人想要愈发的珍惜守护起来。
他们甚至不曾交换过名字,却彼此信任着。
“落日了,我第一次看见在海边的落日。”青炔听见她这么说,他忽然有一种很想看见很想看见的冲动,看见那个女孩子眼里漫天的霞光和无尽的欢喜。
“好安静呀,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只有我们呢。”她这么说着,把头微微的靠在了青炔的背上。
“在等着你的漫长的时光里,我曾经想着你会不会来呢,可是你真的就来了呀,真好。”她的手从背后环着他,喃喃的说着。
“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
“我是一枝竹子呀,我长在那里,当然是一直一直的等下去。”
“要是我一直一直不来呢?”
“可能过了很久很久,会很难过的被人挖走然后死掉吧。可是你来了呢,真好。”她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青炔没有在说话,他不忍心再问了。他咽下哽在喉间的话语,手指摸索着抚摸着她的眼角。
干燥的,柔软的。她没有哭。他想着那个女孩子在那里难过的等待直到被人挖走死去的样子,不禁也万分的难过起来。青炔说道:“是的,我来了,真好。”
当他们在这荒芜贫瘠的冰脉上找到一条生路的时候,已然过去一月。
那个女孩子欢欣雀跃的抱着青炔,快乐的说着:“是黑色的土地还有绿色的树!黑色的土,好好看。”
青炔虽然看不见,但心知两个人皆是衣衫褴褛,虽不至于不堪入目,但想必是好不到哪儿去的。青炔不觉得那黑色的土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听着她快乐的语调,尽管说的是那样没脑子的话,他也觉得很高兴。
他慢慢的摸索着,半晌徒劳无功。只能黑着脸咬牙切齿的说道:“扶着我到那树那里去。”
她嬉笑着过来扶他,还是那样欢欣雀跃的,毫不受他的脸色影响。
手指复又摸到那粗糙不平的树皮,青炔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些天,日日伸出手去,所沾染的非风即雪,或许,还有那个女子的手。他凝了凝神,仙力随着指尖缓缓流动到那树身中去,荧荧然的光辉,瞬间万叶飘零,似鸿雁齐飞,百鸟归巢,带着青炔气息的信叶散至各处。
若是管这片的地君看到了,应该会马上赶过来罢。
“呀!”听得她轻呼一声,青炔转过身去问道“怎么了?”
“它的叶子都掉光了……它是死了吗……?”
青炔有些愕然道:“是啊……没吧……我不知道……我看不见啊……”突然听得那委屈哭丧的声音复又笑出声来,才觉得刚才自己是丢人极了。不禁又恼怒的转过身去。
两人别扭了半晌才有个穿着土色外袍的人急急忙忙的狂奔而来,此人身量滚圆,跑起来又迅捷如风,乍一看跟个风尘仆仆的肉丸子似得。
“哎哟,陛下,这……小的一看见你传的信儿可就立马赶过来了,瞧我这风尘仆仆的,哎哟,自从那几百年前窥得您的英姿一眼,我在这地方可是时时念着陛下,您看我这想您想的是愈发消瘦和憔悴了啊,哎哟,陛下您这是……怎么比我还憔悴啊?”
那肉丸子毫无眼风,兀自喋喋不休,脸上是油光闪烁,一片怡然自得,毫不理会青炔愈来愈青的脸色。
直到青炔说:“前面带路。”那喷着唾沫星子的两片嘴唇还是没有闭上。
“哎哎,这陛下一到我府上,可就是让寒舍蓬荜生辉了啊,多少人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啊,我这小屋子啊虽然简陋是简陋了些,自然也是比不上天宫的金碧辉煌,可是他舒服啊,俗话说的好,儿不嫌家贫,陛下也不要嫌弃我才是。”
青炔只觉得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到了那个肉丸子的家方才觉得这世上的陋室也能让人走个十几步都撞不到东西扶不着墙,熏着那有价无市的玥荷香,青炔不禁嘴上扯起一抹讥笑,当真是“简陋”极了。他心里又觉得好笑极了,这肉丸子虽然肯定是没少搜刮油水,可这脑子又实在简单,他这一来,也不晓得把东西收收。
“哎呀,相公您回来了呀。”肉丸子的老婆长得也像是个肉丸子,而且令她这根初见世面的小竹子感觉到万分惊讶的是,肉丸子老婆和肉丸子长得一模一样……
“爸爸爸爸,抱抱抱抱……”从后面又冲出来一堆小肉丸子……小肉丸子们也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她已经有点吃不消了……感觉摇摇欲坠……
青炔关心的问道:“怎么了?”
擦了擦额前的汗,咽了口水,还没答话,热情的肉丸子老婆就已经拉着他们要去用膳,熟不知这青炔生而位列仙班,不食五谷。她呢,朝饮晨露,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两人却都是架不住这两热情似火的肉丸,推着搡着就上了饭桌。而且这肉丸子一家毫无察言观色的能力,平日里青炔在云隐天宫一皱眉底下的人都能抖三抖,现在青炔的眉皱的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肉丸子老婆还往青炔碗里扣了一只猪脚。
青炔自然是看不见,他只记得原先自己让小竹子给他夹了块豆腐,于是施施然的下嘴啃了一口猪脚后,脸色铁青。心下细想,可能这小竹子心里不明白什么是豆腐什么是猪脚,脸色才又缓和了下来。
那小竹子可能是看他面色不善,有意来讨好他,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了他嘴边“你吃这个呀,这个是什么呀?可好吃了。”
“春笋。”青炔唇边似笑非笑。
“啊?!”满意的听到她的惊呼,青炔笑的畅快无比,复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道:“骗你的。”
静静的等到了是一声娇嗔委屈的“骗子,再不给你吃了。左右你吃饱了也就是骗人取乐。”
晚上去沐浴完,青炔睁着眼睛坐在庭院里,柔和明净,舒适的很,隐隐的还有白梅的香味。
其实他的双眼早就复明,只是不想让小竹子放开牵着的手,才一直绑着那丝帛。如今已然到了一个安逸的环境,她已经没有必要再牵着他了,也许,不远就是话别之日。
“呀,好好看这里有好大好大的一片白花呢,都望不着边!还香香的!”小竹子兴奋的在这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青炔嘴角轻轻的勾起了一抹笑,站起来似乎想要去追逐她,只是眼睛看不见,但凡她笑出声来了,他才能知道她在哪里。
在这里!青炔笑了一下,笑容清冽的就如那白色的梅花,欣喜的环过手去。
又圆又滚……
“哎哟,陛下!小的受不起呀,小的是有了家室的人了……”青炔只觉乌云压顶,耳边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略带得意之色。
罢了,让她笑吧,她的笑声比春光怡人。
走过去牵着她的手,道“我这次要出门去一趟,治眼睛,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她突然就不笑了,沉默了半晌,说:“好,会去很久很久吗?”
“不会。短则数日,长不过半月,小竹子你要乖乖的听地君的话。”青炔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的说道。
“嗯。等你回来。”轻轻地慢慢的,温柔的笃定的语气。在青炔心里绕成了一片柔。
四匹乌墨一样的马拉着同样乌墨一样的车厢,暗沉沉的立在门口。那浑身都是冰冷潮湿又无生气的感觉,让人望而生畏。
青炔坐在那马车里面,肉圆子地君对着那马耳语了一阵,那马也不需要人赶着,便径自跑了起来。马蹄踏着初冬还未彻骨的寒意,踏着一地的落叶,却无蹄响,直直往那最深最暗处而去。
青炔的心里有难以解开的疑惑,而这疑惑因为小竹子,而不得不去求个明白。
地府。
绵而不绝的雨。
阎君候在门口,撑了一把乌透透的油纸伞,雨不停不歇淅淅沥沥的敲打在上面,他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他在等,自从接了那鸣沙山地君的一封书信之后,他派人还了十箱子明珠过去,以谢他通风报信之恩。
信上并无多言。只写了十个字
北荒竹女出,云隐君到访。
他心里面却已然明了一片。他那个婆娘做的事,这下子东窗事发了。阎君一张到了中年还算英俊的脸此时皱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两撇小胡子更是随着叹气的幅度微微的动着。他心里那个愁啊,其实当那个结界碎了的时候,他心里已然是有些忐忑的了,但那时候尚还存了侥幸的心思,却未曾想这竟是天帝亲自破了那结界。要是这次云隐君来了勃然大怒,他估计乌纱不保。
战战兢兢的看着那黑色的马车愈来愈近,阎君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上前去,牵着马定定的给他停稳了。这车马行驶之间溅到裤脚的泥水他也没工夫去擦,将那短梯至于车旁,他恭恭敬敬的打着伞到:“陛下至我地府,真是我地府之幸,是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一只指骨冰凉的手轻轻的掀起车帘,冷若冰霜的说道:“行了,旁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阎君别来无恙啊。”
阎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道:“得陛下庇佑,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便可罔顾理法,擅改轮回?”青雀扶着阎君的手,从车上下来。一双凌厉的眼睛朝着阎君凉凉的一瞥。看似漫不经心,却仿佛已然洞察一切。
若不是自己的手正为这帝君打着伞,恐怕阎君早已跪了下去。
“行了,这事是我做的,你别再为难他了。”那个女子一身烈如火焰的衣衫,刺着华贵的牡丹花的裙摆见玉腿若隐若现,光华流转,裸露的雪白肩膀以及半抹酥胸让人移不开视线,活色生香。
一顶油纸伞纹着红梅,缀了红色的流苏,遮了她眉眼,却更让人觉得旖旎起来,那种半明半暗,欲遮还羞的诱惑,似乎在这空气里都丝丝缕缕的萦绕了起来。
她就这么站在他们跟前,隔了薄薄的一层雨幕,却仿佛是一片曼珠沙华在熊熊怒放。
青炔朝着阎君挥了挥手,从阎君手里接过那把乌透透的伞,与那女子并肩而行。
一双眼,是天生多情的眼角,染了桃花般的春水蓄在其中,潺潺的一曲东流尽是绝响。就连那眉,似乎也是远山间的一抹凝黛,揉进了她眉间,世上便再无此风光。瑶鼻秀靥,妩媚顾盼间已是生出千百种风情。偏生这人已是生的那样别致,可是那一抹丹唇,红的像是豆蔻花汁,却最是勾魂。就连那微微卷曲的发梢,似乎也流连缱绻着欲说还休的媚态。
“她刚来的时候也是在下雨,比这更大,水汽也来的更为厚重。”那个女子跟他走至忘川边上,望着那雾沉沉的水面,开始了她的诉说。
“我看见她站在这忘川边上,那么小,那么瘦,雨那么大,可她却站在那里不肯过来。我便多看了她一眼,那天走的人并不少,我站在桥那头,把汤分完,看着他们一个个皆去了往生,回头看她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一点要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青炔等着她说完,道:“我没料到你竟是孟婆。”
孟婆莞尔一笑,继续道:“我那日也是撑了这样的一把伞,过了那桥,给她遮了雨水,她抬起眼来看我一眼,我也看她,多么清澈的一双杏眼,就像是从来没有沾染过尘埃。她冲着我笑,对我说谢谢,我心里想,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后来,我被阎君叫走了,伞我给了她,便匆匆而去,快转弯时又看了她一眼,她正朝着我跑过来,你猜她说什么?”
孟婆顿了顿,又道:“她说,我想问姐姐这地府可有不往轮回往生之法?当时我很肯定的回绝了她。生死轮回,往生之道乃是天命,六界的秩序也因此而生,这世间本无此法。”
“既然如此,又何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青炔微微的轻叹一声。
“她听我这么说,低着头十分难过的样子。我却也没有开解她,在这里的千年岁月,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都有痴执妄念,但,每一个都抵不过那一碗汤汁子。一碗孟婆汤,便忘尽前尘爱恨。”孟婆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这样美的女子,纵然是苦笑起来,却依然是风情万种,情态万千的。
“她心有眷恋不肯过桥,我却不能由着她。若是人人都如她一般,一经死去便再无这凡俗世界了。那日,我本欲寻她开解,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双手拢着那把梅花伞,恭恭敬敬的温顺样子,着实可爱的很。我心软了,想说的话的哽在喉间,便听得她说起往事。”
青炔心里想着小竹子恭恭敬敬的笼着那把梅花伞讨巧卖乖的样子,也不禁浅笑起来。
“她说,她原本是凡间的一只兔子,有一日得了仙缘,被九重天上的一位上仙抱了回去,上仙大概是一时新奇,后来也不大管她,只把她扔在后院里。她却没心没肺的每日吃睡,却不知有一天大梦一场,醒来已然是机缘得道,化而为灵。”
青炔听着孟婆道着白芷的往事,却有一种有如昨日之感,想着那会白芷小时候,他也是见过的。
“后来那位上仙偶然间发现了她,就有如得了珍宝一样,爱她有如自己的眼睛,护着她有如护着自己的生命。他给她取名字,从自己的名字里取一个字,也给了她。她也就像是红尘里的万千人一样,对这样的温柔招架不住,心甘情愿的陷进了一片爱慕里。她说那个上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个艳色无双的女子收起了伞,轻轻地抖落了上面的雨珠,继续道:“她那个时候又颇有些无奈的说,大抵是耆欲深者,天机浅罢,她的修为总是不甚精进,他却也不恼,就这么年年岁岁的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会一直就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她这一睡,便再也没有起来。她甚至是不知晓自己是如何死去的,是个可怜人罢?。”
孟婆沿着河边慢慢的走起来,青炔亦是相随。“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哭了起来,你是不曾看见,你若是看见了肯定也是会不忍的,她哭得的那样伤心,我还不曾见过有人能那样的伤心。我拍着她的背,跟她说,只要喝了孟婆汤,去了轮回,一切都会忘记的。她哭得更凶了,一个劲的说,我不要忘记,我不想忘记……”
“于是你就起了恻隐之心,妥协了?”青炔问道。
孟婆笑道:“我没有这么软的心肠,若是我有这么软的心肠,怕是早也入轮回去了。”她忽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骗她喝了孟婆汤。”
青炔有些愕然,似乎是没有猜到是这样的结果。
孟婆满面都是愧疚之色,继续道:“很坏吧?对那样一个孩子,她全然都不防我,我却骗了她。她才喝了第一口便觉得不对了,我却硬生生的把那碗汤汁子都灌了下去……她跪在地上痛哭起来,说着,我不要忘记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还是什么都没为你做……我不要忘记啊……”
青炔听到这里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忍起来,但他沉默着不再说话。
“我那日见她这样,心里的愧疚难过把我逼得快疯了,逃也似的回了阎罗殿。第二日我去寻她,想带她去往生。等我寻着她的时候,她……她竟什么也没忘记……云隐君,你可能不明白,像我这种未得大道的小仙,对着那所谓的感情和执念,是怀有敬畏之心的。”
青炔默然不语。
“再后来,我应了她所求,为她寻不往轮回往生之法。也许是天意吧,阎君给了我一截寒玉竹,本来是用来做伞骨的,听闻用寒玉竹做的伞骨,雨水击之,便化为雪珠,簌簌而落,叮咚有声,我想要很久了。却没有想到,这截竹子没能成全我,却成全了她。”
之后发生的事情,青炔大抵能猜到,但他没有打断她。
“寒玉竹生而无魂,最是合适给她做个依附,我更是允了她,待得千年之后,我将亲自去折下她,制成扇骨,糊上扇面。等她千年之后,必当小心收在锦盒里,拢在怀中,赴那云隐天宫,将她亲自交给那唤作昀止的上仙。我也是真的想见见他的,那个女子那么那么深爱的人,究竟是有什么样的风骨。”
“她就愿意在那竹骨里,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要岁岁的陪在他的身边。”青炔喃喃自语道。
孟婆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那根竹子插了几次皆是不活,后来终于活了就剩了一半那么长,她很欢喜的说,到时候扇面上当是写到“既见君来,云胡不喜”我想着,这是她最想对他说的话罢,可是那会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便一定要我写下来。”
青炔想着那日她欢喜的扑到他的怀里,说道:“既见君来,云胡不喜。我终于等到你啦。”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涩起来。
“后来我去搬了一块石头给她遮风挡雨,更是布下结界以求她不被别人挖了去。此番苦心,天君可是明白?只是我不知我这样的煞费心机,那个女子这样痴痴地等候,冥冥之中却似乎有天意作弄一般,被你机缘巧合的毁了这一切。”那个艳烈的女子眼里似嗔还怨,竟毫无遮掩,语意颇有怪罪之态。
青炔有些苦笑,道:“或许真的是天意罢。我落了一滴血去,她便得了造化,重塑了肉身。”
孟婆听了眼底一喜,忙道:“那他们可是已经重逢了?如此这般,也是甚好。天君要罚,我也受的心甘情愿的。”
青炔眉色一凛,又目空了一切。
道:“只可惜,她已忘却前尘旧事了。”说罢拂袖而去,姿态决绝。
原来,那曾经她刻骨不肯相忘的爱恋,饮下了孟婆汤却依然不肯相忘的爱恋,也终于抵不过在寒冷的北荒漫长无尽的空等了呀,也终于在时间这道长河里被涤荡干净了吗?也许不该怪那个孩子的呀,又有谁能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是守着一份信仰,就活过千年呢?
孟婆站在那忘川河边,一缕斜阳透过墨云,在河上洒下粼粼光斑。
站在远处端着一把大镰刀伺机而动的阎君一见天帝陛下走远,急急忙忙的跑到孟婆跟前,“哐当”把那大镰刀往地上一扔,在孟婆身上拍来拍去,紧张的说:“老婆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那个天帝陛下那双眼睛要吃人似得。”
孟婆的手指顺了顺他的小胡子,笑道:“没事。”
阎君的眼睛笑起来像是月弯弯,他亲了亲她的唇,道:“湄山,我倒是不怕他打你,你这么美,我怕他轻薄于你,我可是听说他还未立天后的。”
孟婆咯咯咯的笑起来:“要是他偏要立我为后,你又待如何呢?”
阎君那眉毛和胡子都竖了起来,瞪着眼睛一本正经的说:“自当是与他拼命!”
孟婆敛了明眸间的笑意,依偎进阎君怀里,喃喃自语的说:“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抬起脸看着那阎君的两个弯月牙,紧紧的抱住了他。她轻轻的在阎君的耳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相识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就说你是我的夫君。真是个坏人呀!”可是遇见你,却是我此生之幸,之大幸。
阎君嘿嘿的笑起来:“你这个傻妮子,明明是个九重天上的仙子,偏要下来我地府喝那孟婆汤做什么?”
当然是有想要忘记的事呢,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看着眼前的人,笑靥明媚一如春花,红唇夺目,媚眼如丝。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