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水君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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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梦泽隐。

    墨川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住了那个一身绯衣的女子。

    她从九重天上直直的落下来,落尽了云梦泽,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也氤氲开了那么硕大的一朵血花,丝丝缕缕,缠绕不绝。

    就这么硬生生的坠落在了自己的面前,于是魔障了一般的伸出手去接住了她。不然她怕是会落进云梦泽深处的那深深的黑暗里罢,那么艳烈的女子,似乎不适合那里啊。

    柔软的,无力的,潮湿的。腥甜的。

    不知道是碎了多少骨骼,淌掉了多少的鲜血。

    可是没有关系呢,他墨川若是想让一个人活着,她便绝对不会死去的。

    黑色的衣袂滚着金色的云纹,抱着那一袭绯色往前走着,那血液,沿着那条白色碎石子铺就的小路,星星点点的洒落不绝。

    路得两旁种着的是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密密匝匝的半人高并且无边无尽,怒放着,熏风阵阵毫无秋日的清冷。

    那条白石路的尽头是一座玲珑的小塔。此刻那小塔的门口围满了人,都在好奇他们的水君到底救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从没有见过坠天而死的天女呢。

    而此刻那个女子发丝里染满了鲜血,脸上唯一可以看见的嘴唇是发青的,那袖子里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也是白的发青的,那手臂似乎断了,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扭曲着,使得那女子显的可怖起来,纤细的脖子向后仰着,像是一只垂死的天鹅。

    “若是我不唤人,谁也不要进来。”

    低沉的音色,和波澜不惊的语气,就像是万年冰霜之下缓缓流动的水脉。

    那座小塔的石门“轰隆”一声合上了。众人从沉寂中恍过神来,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我瞧着那女人怕是活不成了,虽然她穿的红衣服显不出血色,可是面色跟纸一样白。都发青了,这血哗哗的不知流了多少。”

    “啊……是啊是啊……虽然咱们水君厉害的很,但碰见这种半只脚都已经跨进鬼门关的人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那两人说话间又是一破空之声,须臾之间面前已经站了个眉目狠厉,身量却修长纤细的男人。那个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个人看,斜挑的那双眼睛气势迫人,薄薄的唇边扯着一丝讥笑,直压的那两个人透不过气来。

    “带我去见你们水君。”

    这个人穿着孔雀羽织就的锦袍,束着的高冠上坠下来的是银丝线流苏,于云梦泽隐的结界中来去自如,并且,抬眼之间那股子气势,并不是寻常人可以有的。

    这两个人思虑了一下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我们水君已然入了镜塔,外人是不能打扰的。”

    “那你们口中的那个红衣女子也是在这镜塔了罢。”

    这个男人似乎有点急切而不耐烦起来。这两人却是不敢摆脸色给他看,仍是答道:“正是,水君亲自带着那个女子进入镜塔医治,希望这位仙君不要太过担心,天道轮回,本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敢问仙君的名讳洞府,等家主出来,可方行通报或去府上告知一二。”

    “在下名讳青炔,号云隐天君。”说罢径自走到镜塔外的台阶上坐下,盘起退闭上眼静坐起来,而那二人已然知道这位竟是那九重天的天帝的时候,已然惊得合不拢嘴,更不敢去赶人了,心里却是暗自庆幸自己的谨言慎行。

    墨川低下头看着躺在池中的女子,从铜雀口中流出的泉水将她身上干涸的血液涤荡干净,乌墨一样的发丝在水里似沉还浮,下巴尖尖,额头却饱满光洁,眼微微闭着,睫毛鸦翅一般,嘴唇柔嫩苍白。却是看不出这个人到底是纯善还是狐媚。

    优昙婆罗树所开的白花被簌簌的撒进池子里,本是米粒大的花蕊,一沾了这池水却是徐徐绽放起来,米粒那么大小的花,开的时候却也有六七瓣,瓣瓣皆是玲珑模样,花瓣包裹之间更有细细的蕊,可是开不过一刻,就又瞬间委顿而去,化作死灰一样的颜色沉到池底。而青蘅的脸色在这花开花败之间渐渐缓和起来。

    墨川将手也伸进池里,池水温暖适宜,将那人从水里轻轻的捞出来置于玉床之上。优昙婆罗花可护着她的仙体,止血并且让人丧失痛觉,更重要的是可以使得死肌复生。他眉头紧皱,一手紧紧捏着她左边的肩骨,一手沿着她的腕骨细细的往下摸索起来,摸到骨断处,心神更是一凛,手上愈加发力,将那错位的骨骼硬生生的矫正到了正确的位置。轻轻地敷上药粉,取了适宜的竹板和布条将那纤细的胳膊一层层的绕了起来,墨川又将断去的右腿骨接了。

    此时,墨川的额上已经渗出了微微的细汗。

    细致的解开那已经破碎不堪的衣衫,两枚锁骨,与那香肩在湿漉漉的青丝中若隐若现,墨川却没有空去看,他担心的是那个女子背上的伤,她落下来的的时候,擦到了偏殿的飞檐,若是脊柱断了,那么他刚刚做的一切也是白废,左右这个人也站不起来了。

    墨川长舒了一口气,那光滑的背脊上除了青紫一片之外,一切皆好。

    手指轻轻的顺着小腹感受着那一根根的肋骨,裂了两根。但是没有伤到内脏,已是万幸。

    只是因为断裂的手骨刺穿了主要的经脉,这血流的太多了。所以是生是死,天意难料。

    墨川的眉复又皱了起来,细致的擦干了她发间的水渍,给她换上了干净软和的衣裳,轻轻的掖好了被角,墨川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的握住青蘅那只没有伤着的右手,源源不断的过给她仙力,那股温暖的力量,温柔的修复着损毁的经脉,似是春日照耀着细草的暖阳。

    从静塔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墨川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被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扶住了。那手的主人腰杆挺得笔直,长身玉立,肩膀却又纤细瘦削,手稍稍的向前伸出去,仅仅是微微的用力,却像是可以抓住任何东西。

    青炔凌厉的眉眼望着眼前这个泼墨山水般的男人。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却是水泽一片,面貌是少见的那种俊美,乌浓色的墨轻点了他的眼瞳,勾了他的眼角,眼白又是极为清澈,好一双清如水的桃花眼。线条轮廓更是极为讲究的工笔,增上一比或是减去一比直会让人惋惜这副绝妙的山水。

    “她怎么样了?”青炔开口问道。那只扶住墨川的手却有些颤抖。

    “若是能过今晚,便可性命无忧,不知这位仙友是她的什么人?”墨川轻声问道,嗓子带着些许的沙哑,却仿佛有泉水般的潺响。

    “在下云隐君,她是我的妹妹,此次劳烦水君了,得了空的时候,水君定要来云隐天宫小住几日,好让我能聊表谢意。”青炔朝着墨川十分诚恳的作了个揖,眼睛却不断的往那石门里面望着,“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云隐君但去无妨。”

    走进去才闻着这房间里的气味,有些熟悉,有些让人缅怀,却又眼眶发湿。

    优昙婆罗花,母后仙逝的时候,房间里也尽是这种气味。

    青蘅安恬的躺在那玉床之上,暖暖的锦衾盖到了下巴,塞得好好的,眉眼舒展着,墨一样的发丝铺开在枕头上,脸儿却是雪白雪白的。青炔皱着眉头,怎么能不心疼呢?

    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一个明艳的女子,姿态美极却又有些倨傲。可是自己知道,她那并不是端架子,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优越,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跟别人亲近,毕竟生下来便尊卑有别,人皆畏她,惧她,你又怎么跟那些一开始便对你有防备,或是存了讨好你的心思的人做朋友呢?这一点,他青炔,是感受最深的。

    小时候,无论是什么事情,青蘅都会不厌其烦的跟他诉说。慢慢的,长大了,他成了云隐天宫的主人,终于站到了绝顶,却也孤独到了绝顶。他忙了,有四海八荒的事情要管,青蘅也就说的少了,渐渐地,也就不说了。可她的心思,他却很早就看出来了。

    她又有什么心机呢?喜欢都写在了脸上,却还要别人不知道,真是个傻孩子啊。青炔的手温柔的理着她的发丝,心里面的思绪飘得远远的,喜欢昀止,这件事也许原本就是不好的,可她看不明白,自己呢,也没有去阻止,心里面想着她还小啊,懂什么男女之情呢,怕是觉得难受了就会放开罢。可她这次偏偏认了死理了,让他措手不及啊,差点就失去了这唯一的妹妹。

    青蘅,青蘅,你落下九曲回廊的时候可有半分的想到我,想到我会因为你的死而万分的难过。

    哪怕是为了我,你也应该更加的爱惜你自己,我是你的哥哥,而你是我的珍宝,这天下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的爱护你,你死去了,也不会有人会比我更加的难过。

    而你爱的那个昀止,甚至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

    青蘅,青蘅,每个人出生到死去,其实都是在不断的受苦,而你现在受的这些苦楚,是为了让你铭记于心,从此以后都不必再受。每个人都可以年轻不懂事这么一次,以后,可别再吓我了。青炔抓着青蘅的手,轻轻地贴在面颊上。一颗晶莹的泪水,顺着青炔的脸颊,慢慢的滚落下来。

    “我们去那边看看。”昀止牵着青蘅的手,两人走在一条长长的河堤上,昀止走在前头,青蘅跟在后头,河堤旁边种满了柳树,这个地方青蘅之前从未来过,也就充满了新奇。

    “老人家,请问前面是什么地方。”昀止拉着她,向路边劈柴的老人家问路,微微的笑着。

    “你们俩是来玩的吧,前面那河有名的很,白天清澈的就像是天女的眼泪一样,可现在快黄昏了,还是莫要去的好,晚上那里不干净,听说啊,有鬼魂作乱呢!”老人家非常的热心,还直夸昀止这小伙子有礼貌。

    昀止牵着青蘅往旁边的一家面馆走去,说道“都这么晚了,饿了吧?先吃点东西,闻着就很香。”青蘅害羞的点了点头,满心都觉得甜丝丝的。

    面的确很好吃,红汤,银丝面,剁成小块的红烧肉甜甜的。

    “我们去那天女湖玩吧。”昀止擦擦嘴,跟青蘅说道。

    “你不怕鬼魂吗?”青蘅问道。

    “傻丫头,哪里会有那种东西呢,你当阎君是摆设呢?累了吧,我背着你。”青蘅的脸绯红成一片,昀止蹲下来,青蘅慢慢的把手圈过去。

    把脸轻轻的贴在昀止的耳畔,暖暖的,希望这一刻变成永远。昀止走的很慢很稳,青蘅靠着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天完全的黑了,风开始变的凉丝丝的。到了河边,昀止把她放了下来,她站在河边有点冷,这河水因为风大一浪一浪的,竟然还慢慢的退了下去。

    有一个女人影影绰绰的站在湖心,看不真切,长发白衣,模模糊糊,青蘅瞪大了眼睛,害怕的心如鼓擂,她转过身去想抱着昀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青蘅睁开眼,她看见了一双若泼墨山水的眼睛,像是万千星辰都落了进去。浓眉也似墨画,斜飞入鬓,鼻梁笔直挺秀,唇瓣看似多情。而那透明的穹顶之后,是皓皓的一轮硕大的圆月。那人的发丝从耳后垂落轻轻的扫到她的脸颊,痒痒的。

    她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个梦。

    她看青炔站在那人身后,她的眼睛慢慢的转了起来,不再发直,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叫出来的声音却嘶哑之极:“哥。”

    青炔的双手用力的捏着自己腰带上缀着的一个青玉佩,鼻子里涩涩的“没事了,青蘅,都会好的,哪里疼么?”

    青蘅浑身都疼。可当她从九曲回廊上坠下来的时候,她是想清楚了的。想清楚了之后呢,一切的后果都只能自己去承受,再有什么委屈抱怨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而且青炔看起来十分的憔悴,青蘅的心里面,其实有一万个过意不去。

    她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疼。哥你回去吧,云隐天宫没有你在怕是乱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不久,也就三日。我回去看看,明天再来看你,这是云梦泽的水君墨川,他会照顾你的,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胡思乱想。”

    青炔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墨川的肩膀,很轻,但墨川知道这里面的分量。

    墨川随着青炔走到门口道了句:“云隐君请放心。”

    墨川折回来的时候看着青蘅望着那透明的穹顶发呆,他想着那双眼睛没有睁开的时候,自己曾推测过千万种可能,或是单纯的,或是妩媚的,更或是像那云隐天君一样狷狂的。

    但是偏偏没有,竟是倔强而又骄傲的。

    他心里面很好奇,这样一个女人,竟也会轻生么?

    “疼的话跟我说,不要忍着。”墨川的手覆上青蘅的额头。

    他的手是温暖的,干燥的,温柔的。青蘅眨了眨眼睛。

    墨川笑了笑“你没大事的,就是断了好几根骨头,要躺着静养,长骨头会又痒又痛,不过熬过来就没事了。”

    “是你救了我吗?”青蘅充满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

    “既然这么不想死去,又为什么会从那上面落下来呢。”墨川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青蘅的边上,似乎有长谈的准备。

    但是青蘅没有,于是她张了张嘴,说了句:“你不懂的,欠了人家东西,总要还的。”

    墨川笑了,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你现在不想说也不打紧的,左右你这几个月都起不来床,也就只有我来陪你说话解闷,你总会说的。”

    青蘅的脸皱成了一团,她想着,这个仙君看起来表里不一,明明外表是那么超凡脱俗的,实则一肚子坏水。

    “我饿了,想吃面,要红烧肉的。”青蘅一本正经的说道。

    墨川一出去,青蘅刚想动一动就疼的呲牙咧嘴起来,她想着自己这次真是遭大罪了。

    挪了两下不成功,青蘅又无奈了躺了回去。望着那轮硕大的月亮叹气。

    香。排骨香,葱花香。

    青蘅强自镇定,又开始奋力的往上挪,墨川在那吃吃的笑,觉得她跟个毛毛虫似得。

    “你过来扶本天君起来。”青蘅脸色一沉,向着墨川说道。

    “是是是,天君大人,”墨川寻了个锦垫垫在她背后,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小心的不碰到她的伤处,末了还给她掖了掖被角。青蘅的脸红的跟个番茄似得。“要小的喂天君大人吃面吗?”青蘅的脸都红到脖子了“不用了……我这右手不是没断吗……你找个小桌子往这榻上一放就行了……”

    墨川又言听计从的在她榻上安了个小桌子,将那碗香喷喷的排骨面往那一搁。

    青蘅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你真是一点吃相都没有,亏得还是云隐天宫的半个女主人,我说你平时就这样吗。”墨川皱着眉头说道。

    青蘅不禁莞尔,把一张脸从面碗里抬起来,不清不楚的说道:“你都瞧到我这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样子了,我还干嘛在你面前藏着掖着啊,平时当然不能这样,不过这儿又没有外人,你说是吧,嘿。”说吧吸溜着一根面条,满足的叹了口气。

    “我这就成了内人了?”墨川微微笑着,调侃道。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就不是外人。”青蘅接过墨川递过来的一方帕子,利落的抹了抹嘴,轻轻地靠着,一脸的意犹未尽。

    墨川弯下腰将青蘅吐在桌子上的骨头用那帕子小心的扫到了碗里,吃的真干净,汤都没剩下,真是饿坏了呢。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

    啊!……好讨厌啊……眨巴眨巴眼睛,却又想到了昀止君。没出息啊没出息。看着墨川出去的背影,青蘅脑袋里又被那些往事塞得满满的了。

    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借酒浇愁呢?经过了这么一件事,他是肯定不会喜欢自己的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还是早早的断了的好,左右……左右也不想再见到他了,就算见到了也不知该用如何的姿态去面对他。

    昀止应该很恨自己吧,他的白芷他的心口上的肉,可是自己也已经付出了很重很重的代价了,也应该足够去偿还了吧……

    纵然白芷是因我而死,纵然是我不该爱你,我们应该也两不相欠了。

    若是你还觉得不够,我也不会再给你任何去报复我的机会了,傻事做一次就够了。

    青蘅望着那轮白月,目光是一片澄明,亮晶晶的。昀止也有着如月下醇酒一样醉人的眼睛,和那清风朗月一般俊美的面容,视线慢慢的模糊起来。

    可偏偏是那样俊美的面容,却有着那样凉薄的心肠。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相见。那样你和白芷,可以美满,我青蘅,也可以永远的洒脱不羁。

    要悔就悔在——不该遇见啊。

    结束了,你推我下去的那一刻,最终的坚持全部都,消失了。

    昀止,其实在那四百多年的时光里,我曾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跟你说啊。要是能有机会在一个晴光万里,暖风吹拂的亭子里闲坐,就你我两个人的时候,我也许会跟你说。

    昀止君,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在我五百岁寿辰的时候救过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婢女啊?其实她就是我呢。我青蘅啊,性子太骄傲了而且很别扭的,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也喜欢我。

    可是啊,那个男人身边永远都有白芷呢,自己也从来没有机会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如今那个男人身边再也没有白芷了,他却决绝的把自己从那九霄之上推落了下来。

    那样的急不可待,甚至连一句我没有杀她,都不曾让自己说出来。

    ——那么都结束吧,我心里面就算有再多的爱恋,也终究敌不过你眼底万分的决绝。

    墨川的袖子卷的老高,手脚麻利的洗着碗,小厮战战兢兢的在边上守着,是不是的嘟囔一句“大人,还是让小的来吧。”墨川也没理他,洗完了摸着那青花釉的碗沿,自言自语的说道:“她为什么会从那上面掉下来呢?”

    “小的不知道,小的只知道大人这碗已经洗了一个时辰了……”说罢,偷偷的抬眼看墨川,心里面已经笑了无数回了,好奇心害死人啊,看着自家水君纠结万分的样子,真的是好好笑。“大人你要是想知道,尽管去问她就好了,左右人家现在也瘫在床上,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他这话换来了墨川的一个白眼,和咬牙切齿的回答:“我倒是问了呀,人家不和我说,我能怎么办,还能把她嘴巴撬开吗?”

    “她不肯说……她哥哥未必不肯说啊,青炔天君肯定是知道的,大人你不如约那个青炔大人喝酒,再找几个咱们殿里漂亮的侍女作陪,然后……这三杯酒下肚……美人耳旁风一吹……嘿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小龟儿,你能少出些馊主意吗?你看这青炔君哪里像是个好说话的人了,他那双眼睛,看你一眼,都像掉进冰窟窿似得!我都能少吃几碗饭的好吗!跟他喝酒,我还不如找瘫在床上的那个呢!”墨川又卖力的刷起碗来,用力之大似乎要把碗刷穿。

    “这……这也未尝不可……”小龟笑的一脸的猥琐,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这天宫的公主,模样我是没看真切,可那身段还是不错的。”

    墨川突然面无表情,又突然一片潮红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你把你们家水君当成是什么人了,我是那种、那种趁人之危的小、小人吗?这酒当然是不能喝的……要喝、要喝也得等她身子好些了不是……”一个心虚,碗“扑通”一声,跳水自尽了……

    第二日清早,墨川顶了两个黑眼圈去见青蘅。青蘅却早就醒了,眼巴巴的看着门口的方向,墨川心里一莞尔,原来是在盼着自己来呢。

    将盆里的面巾用力拧干,墨川奋力的擦着昨天的那张案几,擦了没两下,就觉得青蘅在瞪着他,也不说话。他被她看得汗毛直竖,经不住转过去问她:“怎么啦?”

    “你忘记扶我起来了,我躺着难受。”可怜兮兮的,墨川又去盆里洗了下手,擦干了,把她小心翼翼的扶起来,突然想到:“你是个天女吧,生而就位列仙班,应该早就辟谷了,昨天怎么会饿呢……”

    青蘅瞬间就懵了,总不能跟他说是自己梦到了就馋了吧……

    正当青蘅咬牙切齿面目表情愈发狰狞的时候,青炔闲闲的走了进来,是少见的眉目舒展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添了温柔三分。

    青蘅机智的转移了话题,满怀着欢欣雀跃的唤道:“哥,今天你看起来气色真好,是有什么好事吗?”

    青炔抿着嘴笑了笑:“并没有,只是如今又见着你生龙活虎的样子,而且能和我有这样大把的时间坐着说说话,突然觉得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是了。”

    墨川不以为然的笑道:“你们这两个都是天寿的仙君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怕凡人耻笑啊。”换来了青蘅的怒目一瞪,和青炔的白眼一枚。

    墨川讪讪的摸了一下额角,他渐渐有了一种鸠占鹊巢的危机感。

    此后的岁月在青蘅眼里是平淡却快乐的,没有了昀止,没有了所谓爱恨,有的是和墨川的拌嘴和细水长流般的平淡日子,还有哥哥三天两头过来的探望。

    倒有些希望这伤好的慢些再慢些了。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到了冬天,外面冷得很,可这镜塔里面还是温润如春,从窗口望出去,那两片黄色的花田也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这几日伤口愈发的痒起来,墨川说这是要大好了,日日过来催她起来走走,她到也不是懒惰,只是这墨川君每每扶着她起来走走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肌肤相亲的,她总是不好意思。而且,她觉得自己有点跛了。这样的发现让她禁不住害怕起来,也就更加的不想去走。要是瘸了,自己简直不敢去想。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墨川走了进来,眉眼发丝上竟然落了细细的雪粒。青蘅方才感觉自己在这云梦泽竟是住的如此的久了,而这墨川君却也没有半分赶人的意思。

    墨川轻轻的拍落了身上的细雪,那把温和的嗓子让人觉得无比的熟悉“青蘅,起来走走。”

    青蘅翻了个身代表抗议“我不。”

    墨川走到床边推了推她,“青蘅……起来走走吧,老是这么躺着,多不好。”

    “本天君不想起来,你偏要让本天君起来,你是存心和本天君过不去吗?”青蘅往床里面滚了滚,离墨川的手远远的。

    “啊……墨川!”青蘅的整个人都被拽了起来,裹着被子咕噜噜的滚到了地板上,她向上拱了拱,像一只虾米,还没供两下,就被拽过那只健全的手环到了墨川的脖子后面,而他的另一只手也紧紧的环住了她的腰,“站稳了,你别急,我慢慢的走。”

    青蘅咬着牙,只好一步一步的往前慢慢的挪着。走了三两步,她就已经发现自己跛了。

    “我不想走了。”眼眶有点微微的发红,声音却倔的绝决。

    墨川扶着她坐回床上,低下头慢慢的摸着她那截曾经断去的腿骨,很温柔的细致的,也带了万分的怜惜的。

    青蘅不自在起来了,动了动腿。

    “青蘅,这骨头没接好……要打断了重接……你别怕,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墨川的声音有些颤抖,里面藏着浓浓的自责。

    “那我……那我可以像以前那样的……走路吗?”青蘅的眼眶红红的,声音哽咽着,“我不求可以跑可以跳……只是走路可不可以……像、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墨川伸出手擦着青蘅的泪珠,心里面软的无以复加“一定可以的,青蘅,我向你保证。”

    把她搂进怀里,她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的自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都是坚强的、乐观的,似乎无论是么疼痛磨难都不能抹去她的笑颜,却不知她心底是怕的如此厉害,却又自己忍着不想说。青蘅,青蘅,我希望,我永远能成为你可以倾吐悲伤的对象,和可以依靠的肩膀。

    那脚趾雪白微微蜷着的玉足连同小腿一起泡在一个青花瓷大缸里,雪白的优昙婆罗花被簌簌的洒落进去,青蘅睁大眼睛看着那花的转瞬即逝,和渐渐失去知觉的右腿。

    一条黑色的丝帛却被覆上了眼“青蘅,你别看。看了会疼的。”这个人的声音总是像潺潺的流水,敲打人的心扉。

    青蘅的手指慢慢摸上那凉凉的丝帛,她明白的墨川的好意,便也没有摘下来,心里面还有一丝丝的感动蔓延开来。

    感觉到那双温热的手慢慢的敷上了自己的腿,锥刺一样的痛直接到达了心脏,青蘅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手指发力的抓住了床单,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一声骨裂的声响,好像又没有,他听到了墨川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然后那种痛楚也随着那叹气消失了,她冷汗涔涔的瘫倒在床上,面色雪白,一如两人初识的那日。

    墨川将她的腿仔细的擦干了,看着她面色雪白的脸,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弯下腰去小心翼翼的吻了吻那片黑色的丝帛。

    情未必是一见而从一而终的,也许是日久相处而从点点滴滴中逐渐晕开的。而在明白的那一刻,那些情愫忽然来的铺天盖地,汹涌澎湃,密密麻麻,叫人无暇喘息,更不能自已。

    青蘅感觉到墨川的呼吸轻轻的触到她的脸颊,然后那双手轻轻的解开了那条丝帛。

    “墨川,要是以后我再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走了,”墨川静静的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落了千万的星辰,“我想我唯一不会后悔的,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认识你。”

    墨川走过去帮她盖好了被子,定定的看着青蘅,说道“我也是。”我一直觉得那日你落在我的面前,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然后云梦泽的上上下下,老老幼幼都知道那个好不容易起来走了两步的青蘅天君又卧床不起了,又得劳烦着他们墨川君忙前忙后的伺候,而他们墨川君呢却甘之如饴,任劳任怨,一张俊脸上一直乐呵呵的挂着笑。

    大家也都私底下想着,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这青蘅天君怕是以后的女主人了。什么,青蘅天君不愿意那可怎么办好?那可就不厚道了,救命之恩啊,不就是应该以身相许么!再说了,自家水君那是一个玉树芝兰般的人物啊,除非那青蘅天君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把脑袋摔坏了,眼睛摔瞎了。

    这一日,墨川扶着青蘅来来回回的在这房间里面走了几遍之后,才放过了她,她好不容易在床上躺好接过墨川递过来的茶水抿了抿,还没咽下去。就见他又哼哧哼哧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那本书的封面香艳的很,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哥搂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他把那书往青蘅眼前递了递。

    “什么呀这是?”青蘅把脑袋往前凑了凑。才看了一眼,那茶水都险些从口中喷了出去。

    封面上赫然写着“青楼艳史”。

    “凡间的小说啊,男欢女爱的精彩的很!给你解闷的。”墨川又把那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青蘅的脸倏的又红起来“怎么给我看这个啊!不看!”说罢别过头去,不再理人了。

    墨川讪讪的把手缩回来“不是你想的那种的……我这几天会比较忙的……”说罢把那书放在枕边,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了。

    他前脚刚出去,后脚青蘅就抓起那书往角落里一丢,又万分辛苦的把身子挪了下去。

    这几天哥也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少来看她了,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现在墨川也忙儿去了,还好现在自己能蹦跶两下了,不然天天这样躺着,还不无聊死啊。

    青蘅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一连着十几日这样的日子,青蘅整个人毛躁的就像是放在地上踩了十七八脚的头发丝。

    三天前她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鸡似得,单脚跳到角落里去把那本“青楼艳史”给拾掇了回来,可方才翻了两页,才发现这本书简直是沽名钓誉,表里不一,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写了一个穷秀才和一个青楼女子的相遇,然后感情是极尽的缠绵,可每到关键之处总是一笔带过,比如“两人双双倒在床上,红烛帐暖,颠鸾倒凤”,“春宵一刻值千金”,“一番云雨之后”。

    然后又说这个穷秀才是如何的不得志,而那青楼女子是如何的情深,穷尽自己的家私为他凑够盘缠上京赶考,正当那穷秀才考上了状元之后,青蘅往后一翻,结果呢!结果后面写了个未完待续!

    青蘅看到这里整个人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奋力从床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把那本书狠狠的往窗外扔了出去!竟丝毫也没个瘸的样子。

    当然那会她乐了好半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她乐极生悲了,一不小心把腿崴了,所以又一脸哀怨的又躺在了床上。

    ——想念墨川了。那个人,怎么还不回来呢?

    青蘅发起来呆,想着自己要不要出去看看。

    她刚刚坐起来,却听见有人叩门的声音,一声一声像是扣在了她心上,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把门打开,发丝都在空气里飘着雀跃的弧度,满脸都是明朗的笑意“墨川!”

    “青蘅天君,有礼了。”来人却不是那一副自己牵挂的面容。

    “忘世君不必客气,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青蘅定定的看着他,却没能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痕迹来。

    忘世君双手递上两页花笺,朗声道“这是青炔陛下大婚的请柬,还望青蘅天君定要嘱咐云梦泽水君给个面子。”

    青蘅摸着那薄薄的两页纸,心里面思绪万千。

    哥哥要大婚了,而自己竟然是最晚知道的。哥哥不知何时有了倾慕的人,却也只字未提。那哥哥这几天忙的都是大婚的事了吧,也是,自己腿脚不便,确实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么一想,却也有些释怀了,要娶得是什么人呢?可千万别是溪珏仙子啊!怀着惴惴的心情,仔细的看了看。

    云喜。

    这个人青蘅并不认识,只是想着这个人的名字竟然是哥哥赐的,大概其间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在看看婚期,正是立春。也就是下个月中旬。那时候啊,自己的腿伤也该痊愈了。

    毕竟是喜事啊,青蘅欢快的哼着歌,一瘸一拐的把那两张花笺放在桌子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风尘仆仆的墨川竟也赶了回来,青蘅觉得这世上在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了,连带着要去见昀止的不安也几乎消散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