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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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锋心里难得的一点柔情蜜意,就在乌叶单纯而困惑的眼神里化为乌有。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在这么个当口起了色心的自己不是个东西。
故土崩毁,死劫临世……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在经历什么,或者说,乌叶所经历的所有痛苦他都曾亲历。两人分明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看着乌叶,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分外怜惜,也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袖手旁观——因为旁人就算再如何安慰怜悯,也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割肉剜骨的一关,从来只能自己闯,闯不过不成人。
郎锋思及此,面上骤然露出一个苦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又何尝没有期待过山穷水尽时,会有什么人拉他出泥沼?又何尝没有想过放弃,听之任之,俯首投降?又何尝没有过愤怒怨恨,恨不得拉所有人为自己陪葬?
活着不容易,活出个人样,就更不容易。
郎锋看一眼手心闪烁着刺目红光的兽神印,察觉到自己热得近乎不正常的体温,以及脑中不断翻涌、几近沸腾的杀意与欲念,有些厌恶地拧起眉,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用稍微发红的眼睛盯着蜷在树下、闭目养神的乌叶。
少年脸色惨白,虽然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眼睫却始终微微发颤,神情又是倔强,又是脆弱,漂亮极了。
郎锋盯着乌叶漂亮的眉眼看了许久,忽然长出一口气,神情逐渐缓和,有些自嘲地低笑一声,而后轻声道:“祭司大人,你可要撑下去啊。”
男人低低的耳语传入乌叶的耳中,让乌叶从无边的噩梦中稍微清醒过来,睁开水气蒙蒙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郎锋。
郎锋抬手轻轻合上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道:“好好休息,这一路恐怕不容易。”
郎锋的态度是空前的柔和,但乌叶痛得脑子发麻,也没细想郎锋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本能地判断出现在的郎锋对他并无威胁,就听之任之了。郎锋看他一眼,忽然化作兽形,轻轻将乌叶拥住,而后自己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个足以信赖的同伴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
这样,就算他死在这里,这世上至少也还有一个人见证过他的存在,或许还会半真半假地对着他的尸体掉几滴眼泪,如此于他也是难得的殊荣了……虽然他并不应该放任自己死在这里。
诚如郎锋所说,接下来的路程确实不容易。
确切来说,几天时间里,两人只做了一件事——逃命。
郎锋战斗是行家,逃命却是行家中的行家。男人是个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不假,却似乎总能把握好其中的度,该打的时候悍不畏死,该逃的时候却从不含糊,不论打还是逃,男人仍然轻易不浪费自己的体力,除了抵御严寒以及必要的长途奔袭,几乎从不会化身兽形。除此之外,郎锋对辨别食物极有一手,这一路走来,虽然水源被污染,但他似乎总能弄来一些干净的食物,于是一连几天,两人在体力上都没有太大的损耗,也没受什么伤——考虑到现在暗云林的环境,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乌叶看得清楚。如果不是水源被污染,郎锋只怕能在现在这个暗云林里待到天荒地老,成为足以媲美钢齿兽的暗云林中一霸。这是个铁打的人,乍看几乎没有弱点,从不动摇。即使是现在的乌叶,都忍不住疑惑,郎锋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不过只要他对自己够狠,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做到。
乌叶伏在郎锋的背上。他脸色青白,额头满是冷汗,一面低低喘气,一面在喘息的间隙飞快地吹奏骨笛。短促而尖锐的笛音在林间回荡,惊飞沿途鸟兽。
乌叶继承巫力之后,这一手掌控音律的本事可谓是更胜一筹,渐渐有了举重若轻的从容。这时就算让他对上钢齿兽,恐怕也并非毫无胜算。不过即使如此,像这样近乎不间断地使用巫力,对他的身体来说也是极大的负担。
郎锋甩开追来的鸟兽,停下脚步,轻手轻脚地放下乌叶,皱眉道:“你还好么?”
几日光阴,将这本来就和健壮不沾边的少年磨成了个形销骨立的病篓子,郎锋每每背他,都觉得背上的人轻得仿佛无物。即使郎锋十分清楚乌叶坚韧而倔强的性情,有时都不免担忧,这么一个少年,生来没有兽血兽骨、强健体魄,究竟撑不撑得下去?
祭司巫羽生为兽人,尚被这一身巫力磨成了那个样子。同样的折磨,换到乌叶身上,他又能撑多久呢?
郎锋神色担忧,乌叶却长出一口气,闭目摇头:“没事,我们快些去碧沼吧。”
虽然这暗云林变了个天翻地覆,两人的脚程却并不慢。郎锋总能找到最快的路,况且两人联手,暗云林内几乎没有任何能够成为他们阻碍的生物。只要过了碧沼,就能出暗云林了。
郎锋皱眉,将身上的水囊扔给乌叶,“先休息一会儿,不急在这一时。如果你倒了,我可过不了碧沼。“
乌叶接过水囊,小心地啜了一口,闻言摇一摇头,神情冷冷淡淡:“你如果一个人,这时候恐怕早就出去了。”
郎锋挑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乌叶一日比一日虚弱,神情却一日比一日冷静,从一开始疼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在地上打滚,到现在除了面色难看之外几乎毫无异状,变化之快,有时让郎锋都心生恍惚。
初遇时那个眼神干干净净,所有心绪都写在脸上,目中有着藏不住的稚气的少年似乎从未存在过。甚至曾经安昊部落里那个镇日被摔打,却始终生机勃勃的少年似乎也仅仅是他的一个梦。
眼前的人病骨支离,强大冷静。
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始是成人。
乌叶抿一抿仍然干涩的嘴唇,将手里的水囊扔回给郎锋,哑声道:“你一天没喝水了。”
“我没事。”郎锋并不以为意,将水囊收好。
乌叶抿了抿唇。
这点水对两人来说恐怕是最宝贵的东西,所以乌叶从来都小心翼翼丁点不敢喝多。只是郎锋……他体力不行,赶路几乎都要靠郎锋,这样下来,体力消耗最大的人是郎锋。即使如此,郎锋却仍然把所剩不多的水给他……
郎锋好笑地看一眼乌叶,伸手抚平少年皱起的眉头,欣赏地看了一眼乌叶错愕的表情,微微一晒:“我没事。”
乌叶呆呆愣愣,看着男人含笑的碧眼,莫名觉得耳根发红,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困惑地摇头,回复了冷淡的神情。
“总之你要注意喝水。”他低声道,“我相信你心里有数。”
郎锋轻松地笑笑,“当然。”
他一眼乌叶镇定而冷淡的表情,欲言又止,而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不知道乌叶自己发现了没有。
几天时间里,乌叶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沉默,郎锋看在眼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祭司巫羽。
这对父子的容貌一点不相似,本来性情的差异也极大,现在巫羽已逝,乌叶的气质却越来越像那位他在安昊部落里惊鸿一瞥的强大祭司。如出一辙的冷淡,如出一辙的沉默,如出一辙的病骨支离……
实在讽刺得很。
当初的乌叶,最痛恨的人,岂不是正是这冷淡的,病骨支离的祭司大人么?
命运实在是最好玩的一件事。
郎锋舔一舔干涩的嘴唇,抬头看一看远处。
天色仍是昏暗一片,以郎锋的目力,似乎隐约能看到一丁点碧沼的轮廓,但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这片树林实在是个灰暗的死地,几个月前还有葱郁翠色,如今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阴沉而骇人。
男人眯着眼睛,忽然从那单调的黑白二色里捕捉到了什么,“啊”了一声。
“那是火?”
他看着远处燃起来的光点,神情有些不确定。
火光是从碧沼的方向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