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之三 血掌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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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直白的问句,意愿与否倒显得迟疑了。
要不要?他扪心自问。
不过就是昭然若揭,却兀自踌躇。
支着下颚,许多曾经如流光于眼前闪过,最终揉合成一抹笃定。
打第一眼认出这孩子,他便有了觉悟。
父亲交代给他的任务不再那么重要,他是很真切的想守护这个看似坚强的姑娘。
于他漫漫无边的梦里,断断续续着、总有个会对他说话的小女孩。听着她的悲苦、她的难过,用自己身畔的光芒温柔安抚。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信赖,彷若一回头、那份信赖就该于灯火阑珊处。
无怨无悔。
往后,他会是最靠近她心里的存在。
最靠近、最特别,但不是最能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也许出于是妖异的直觉,他心底总有股模糊预感。
可他能守护她,直到能给予幸福的人类出现。
不去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谁守护着谁,如此简单清晰、一目了然。
这便是他能要求自己尽力而为的。
「妳觉得,该给我起什么名儿?」
残余在枝干上的桃花纷落,旋舞若蝶,散了一地粉嫩。
他的问句,倒像是确切回应。
女孩的笑艳若桃花,尽管转瞬消弥,但那残余痕迹仍是让他稍嫌冷硬的外貌染上些许暖意。
人面桃花相映红。
或者该说,也许春雪稍融的模样莫过如此。
「枫似火。比起牧丹带着华贵的艳;我更喜枫红似火的纯粹。」白净小掌抚过他略微上挑的红瞳。「而你的眼,便如血掌枫火。」一声叹息自唇缝逸出,消散。
船过无痕。
「枫似火……吗?妳想找的人来了喔!」
他一笑,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狭长草盛的小道。
几名白衣人持剑而立、为首的那位怀中还抱着一名抽抽噎噎、犹带恐慌的男孩儿。
早该寻来的。
收回手,那姿态又不如方才稚嫩。
隐隐约约,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枫似火撑颊打量,也不知道这种翻脸翻书的模样得花多久成能像女孩一般,使得淋漓尽致。
不过孩子,就得有孩子的样子。
往后再慢慢开导她吧,有些事儿,急不得的。
「主上,属下护卫不周让小公子饱受惊吓……」面无表情地单膝跪下,白衣人的眼中闪过办事不利索的羞愧。「请主上赐罪!」语毕,便是重物撞地的声响。
主上?
枫似火沉思,有些时候人类社会里制度阶级划分过于繁复,他有些时候还是得想过才能辨别这人的身分高低。
「起来,白昉祖。」漠然目光扫过一干垂首敛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的护卫。
真是……
对于白昉祖某些举动,饶是被严格教育礼节的她都有些无言以对。
动不动就磕头赐罪还自动到刑房领罚,弄得她楼碧玺像个动不动就苛责下属的暴君。
「属下不敢。」
又是一道,清晰可闻的磕首声。
「你可想以下犯上?我叫你起来。」不重不轻、如呓语却能一字不露地传入众人耳里的声音冷冽无波,跪于地上的人浑身一僵、半晌才不甘不愿地起身。
「有趣的人类。」双手抱胸,红瞳打量着前额渗出血丝的少年。
人类护卫吗?他望向那人的目光带了打量似的探究。虽然没到姑娘的尊王之势,但好歹也是周身缠绕浩然正气的少年。
不错不错,瞧来就是个忠心护主的。
赤胆忠诚、不为二主……世间少有的忠良志士。
可惜脑袋和石头差不多硬,又是个死心眼。他摇头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妖异都有他这种身手二百五的,遑论人无完人的道理?
查探完少年,他目光骨碌碌转了两下最终落在他怀里那团小东西上头。
白昉祖怀里的小男孩有些怯弱,可眉目之间还是和眼前清冷的楼碧玺有些许相似的。
相形之下,反倒比她更像个粉雕玉琢的女娃。
「别瞧了,男的。」
瞟了明显在心中有些对比的他一眼后,楼碧玺伸手接过那人怀中的娃儿。
「玺姊姊,珩儿好怕。」
秀净小脸上犹挂未干泪痕,娃儿呜咽着窝进她胸口。
看着异常乖顺,一双日后八成能招惹颠倒众生的眼和楼碧玺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天真无邪。
怎么差距如此之大?
「楼玄珩,把头抬起来。」
举起手,一巴掌就这么扇在他脸颊上头。
白皙面颊瞬间浮出鲜红指印。
一片静谧。
连大气都没人敢喘一声。
白昉祖愣着、一干护卫愣着、连他也愣了。
出乎意料之外,被扇巴掌的男孩立刻停止哭闹,灵动大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家姊姊:「对不起,玺姊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还是道歉。
枫似火有些心疼这小鬼,可细细思量,他竟想将眼前的姑娘搂进怀里好好安抚。明白她的后顾,才会在略显佩服后对她的选择感到疼惜。
照这看来,帝王之家也不过是个精美樊笼。
困在其中不生也不死,仅是无能为力地观望灵魂兀自麻木无波。
「知晓姊姊为何打你吗?」覆上他热辣辣的红肿脸颊,楼碧玺轻声问道。
下这一手,十足十肿了。
但有些时候,痛楚才能让记忆更深刻。
于此才能谨记不贰过。
「不明白。可是姊姊打珩儿一定自有其道理。」睁着明眸,他娇憨地笑了。
也是个乖巧娴静的孩子。
「对!打你的理由,是我看不惯你的眼泪。」以衣袖拭去残余的泪痕,楼碧玺冰凉的掌心贴在他颊上,后者亲昵地蹭了蹭,静静听闻。「我们楼家,不能容许任何懦弱的理由。一时心智不坚极有可能毁掉我们的城,使其成为城邦恶斗下的牺牲品。还有……」
「既使不为了城邦,也得为了娘亲。」接完她本欲说出的话语,男孩落寞一笑:「我会成为姊姊所希望的人,一同治理边楼城。」
不是为了荣耀被收入后宫的母亲,他只想与姊姊肩并肩地俯瞰这片土地。
俯瞰这片养育多年他们的地方,在两人的治理下更加茁壮。
就像先前在城里,给楼碧玺搂着细数边楼种种。他喜欢姊姊那时低垂却带了温润笑意的眉眼,和平时不同,单纯为了什么而愿意努力的模样,他心向往之。
「很好,你总算能明白娘亲费力栽培我俩的苦心。白昉祖,带小公子回去给六叔看看。」
她知道自己方才下手着实有些过重。
无论如何,都是他唯一至亲的手足啊。
到底还是放在心尖上疼的。
「主上,您不走吗?」抱起沉浸在被姊姊赞美喜悦中的楼玄珩,他疑惑地问。
不知是否多心了,主上身侧有股不太明显的气息环绕。
他曾听闻城郊近日来有妖物出没,将主上留于此地似乎并非最好的决断。
但,主上决定的事儿,也不是区区一个他能翻转的。
「桃花纷落,我想再多欣赏一会儿。快带珩儿回宫罢!那张俏脸要是伤着了……我很难对母上大人交代。」她知道娘亲对珩儿的脸蛋有近乎疯狂的执着。
和她偏向母亲娘家的俊秀不同,楼玄珩的长相完美地融合了爹娘所有的优点。
特别是年岁增长,柔美轮廓越发越和那人相像。
只有看着珩儿,才能让娘亲感到一丝平静。
借着自己儿子的相貌,去记忆她深爱的男人。
揉了揉弟弟细软的发,她又好生交代几句,白昉祖才不甘不愿地转身带领众人告退。
「可悲……」待一行人走远后,她苦涩地望着远方蔚蓝苍穹。
最是无情帝王家。
没有和其他女子共事一夫的气度,就不可能成为新任皇后。
而娘,只想成为那个人心底的唯一。
她无法理解,执着一物的理由。
「什么可悲?」
「生于王家的可悲、嫁入王家的可悲、受制于王家的可悲。」距离自由只有一线之隔,却被锁于寻不着出口的樊笼中。
徒然遥望天际的可悲。
「我不很能懂,人类的执着。」
也许是感染了她的情绪,想起初代城主那有些模糊却能听出深切眷恋的语气。对于她的眷族后代,以及她一手开荒到结果的土地。
或许时候长久了,他能明白对方的眷恋是出于什么也不一定?
只是需要等。
「身为人类,可我同样不懂。」停顿片刻,她话锋一转:「以你之见,让珩儿习武,你觉得如何?」
听着就是想转移话题而已,但枫似火承认他依旧仔细思量了她的问句。
挑眉,清俊脸蛋上写满不悦:「习武?别折煞那孩子。我稍稍探过,资质平庸也罢、至少勤能补拙……」见他欲言又止,楼碧玺挑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先天筋脉不全,强硬练武就等着变废人。」
「那他能学什么?珩儿个性太柔,不能成大事。要他习武是希望他能有基本自保能力。」
日后的事情她不能预言,多少有些打算也好。
而她所能想到的,莫过于武道。
天下若日后能国泰民安自然最好,若遇上他城意欲起兵,有些武艺傍身更是不算太糟。
于此她对弟弟那身板……要求也不很高,只要不死,能让自己活下去的身手便成。
「文。心思细腻、是非分明,若好生教导,必能成为朝中股肱之臣。」
他道出自身的考虑后,让楼碧玺紧拧的眉慢慢松开。
「这番提议,我会和那个人好好商讨。对了!你怎么不问,我扇他一巴掌的理由?」
她很好奇,他会不会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产生疑问。
「妳要说,我听之;你不说,我自不过问。」腾空冒出的玄色羔羊皮上头密密麻麻地刻满商代甲骨文,让人瞧得可谓头眼昏花。「此为使魔与役主的第一条合约。」
再说他已经猜到,又有什么好问的?
「真有这回事儿?若你敢匡我……自己知道下场。」
她接过那凭空出现的东西,显得有些厌恶。枫似火有些疑惑,这反应也不向是拒绝接受他,反倒是厌恶契约本身。
「我哪敢匡妳?烙下印子,契约便可成立。」
「我签,不过我们之间……并非主仆关系。」咬破手指,鲜红的血液落在玄黑纸上。
喃喃又重复了一次,好似要确认什么。
枫似火不是傻子,这回倒迅速理解了。
「妳就当走个过场,总是要让我有个形式能证明自己有所归依。」
看楼碧玺没说话就是颔首,好歹他是哄过这回了。
收回契约,枫似火只希望日后不会有用上这东西的地方。
楼碧玺理了理衣襟,想来也是就此别过的时候。
迈开步伐,她回眸一笑:「明天此时,我会等你。」
纤细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高傲挺直的背脊、未曾改变的倔强与无懈可击的气度。
未来,纤细身影将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王。
他永远记得,春末时分、边城郊外。
一袭月牙色袍子、一张冷若霜雪的俊秀侧脸以及──彷若寒冰雪融的绝世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