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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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自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时间正是入秋的午后。

    九月的清河镇清清爽爽, 除了昼夜温差过大以外,也没哪里讨人嫌了。

    午后的阳光正烈,楼玉在院子里洗手,水龙头里的水极度冰冷,身后不远处一些人在踢球,欢颜笑语一波一波传遍四处, 就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下,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清澈的水柱淋洒在手背上,她心底里掠过一点慌张,回过头看向隗洵。

    他正躺在窗边的榻榻米,目光空茫盯着天花板。

    楼玉摸不准他的状况,毕竟他这阵子情绪转换的很频繁, 可以直接从嗨到正在关头上,一下子不声不响的, 任他人怎么说话, 他都可以听不见,似乎身体机能的运程都被大脑思绪占满了。但是再低落,一两小时后又可以继续嗨, 再次变成一个说话机。

    昨天倒是很平静, 话不多,但是心情不见得很坏。

    郝医师说是轻郁期, 这个时间很短, 对一般1或2型来说长达一月或一周, 但快速循环发作形式的人顶多就一天,短则一两小时,一旦过了轻抑郁,就会直接到重抑郁。

    可是他看起来……

    楼玉关掉水龙头,往空气甩了甩手上的水滴。

    “有想要跟我说的话吗?”她关上落地窗,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在他身侧趴下来,还带着水渍的手指拨了拨他的黑发,看他似乎没有倾诉的欲望,决定自己来开这个头:“……我昨天看了一本书。”

    但实际她昨天没有看书,而是被李俚缠着听八卦去了。

    “什么书?”他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看她。

    “关于……”

    她开始绞尽脑汁,在脑子里快速码字,但话音还未落,就被他打断话茬。

    “楼玉。”

    他忽然这么正经叫她名字,这让她有点反应不过。

    “什么?”她低声应着。

    这种氛围下,双方都像是在隐忍。

    他这会儿倒是挺平静的,眼珠子转回去,继续看着天花板,像是透过这一层板,看到些什么。

    实际上他的确看到了什么。

    不过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翻了个身,把她压倒在身下。

    楼玉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在和榻榻米剧烈接触前,被他的手垫在中间。

    她有点懵懵的,想转过脸看他,但他已经先人一步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

    是抑郁没跑了。

    既然他不想说话,楼玉就不会勉强他。

    而且这种时刻她经历过很多次了,大概是抑郁病人才懂抑郁病人吧?当人抑郁的时候根本就不爱说话,也讨厌周围唧唧喳喳的噪声。

    如果这时候来个人看她没精打采的,打着想让她提起精神的旗号不断说一些笑话,邀请她一起嗨起来,她很可能会连带这个人也一并讨厌。

    楼玉抬起手,抚摸着他后颈,连着后脑勺和背脊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

    他条服领子后的里边还编有0505的字样。

    楼玉猜测他衣服是自己洗的,因为今天这件的洗衣液味道比以往重,刚好他近两天由于情绪不好,过于强迫洗涤。

    两人就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十几分钟,他身体的重量几乎都过到楼玉身上,几分钟前她腿有点发麻,楼玉还在想自己为了爱成为多么伟大的人。

    直到现在发展成腿抽筋的惨痛局面,她实在不想逞英雄了,忍不住吃痛的呜了声,又快速的捂了捂嘴巴。

    这声音真的很小,超过半米就完全听不见,但他这个姿势,耳朵就差贴在她嘴边上了,想听不到都难。

    “你怎么?”

    他支起上半身,谨慎打量她,刚那声音实在像是痛呼。

    “……抽筋。”

    这筋抽的她这两个字都说的特别艰难。

    他愣了愣,坐起来,神情还算冷静,“哪边?是大腿还是小腿?”

    “……右,小腿。”

    他已经摸过去了,“是后面的肌肉还是前面的?能感觉到吗?”

    “……后面。”

    “那你忍忍。”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身体扳过去,勾起她右腿往后压,将膝关节扳直了。

    这次她倒没再嚷嚷了,感觉知觉都麻痹了。

    不知过了几秒钟,他问:“还行吗?”

    这鬼问题,问的她两眼一黑。

    “……行。”

    女人哪能说不行?

    “那我松开了。”

    楼玉刚想回应一声‘嗯’,但下一秒是再也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居然在放松了力道之后,手从宽松的裤管里伸进去了,冰凉的手掌贴在她小腿肚上,冻得楼玉往回瑟缩一下。

    她回过头看他,发现他仍然是低着头的,眼睑半垂着,同时小腿肚被他来回摩挲着,力道适中,能快速缓解血液循环,又不会感到疼。

    楼玉抿了抿唇。

    幸好一对情侣中只有一个人多想,万一俩人都多想,最后一旦对上眼儿了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想。

    不过就算真的一发不可收拾,那也不可能在这儿来一发。

    楼玉借着沉默无言的空隙,翻了个身仰躺在榻榻米上,长发铺了一地。

    看得出来隗洵还是挺喜欢她的手和头发的,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她最近护手霜抹的比冬天还要勤快,头发也不扎了,尽量两天一洗。

    以往都是护工给她吹头发的,现在让她烦得吹风机直接给她了,让她吹完再还到护士站保管。

    “还疼吗?”他捏了捏小腿肚。

    楼玉摇摇头,然后迟疑一下,又点头。

    她没忘记这时候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但他心情仍然不佳,在看到她摇头后就松手了,裤管拉好,目光慢慢移开。

    位置捏对了还挺舒服的,但松开手后就是后知后觉的闷疼。

    隗洵松开手后就坐在原地不动了,眉中间折起小皱,目光落在榻榻米上,不知在想什么。

    楼玉也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实际上此刻的她,意乱心慌,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

    她直觉该去告诉医生护士,但是直觉也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或许这次也是短暂的抑郁呢?也许下一秒就会转躁狂相。

    楼玉盯紧了他,倒也沉得住气,保持极度安静,甚至呼吸也下意识往轻的呼,生怕惊扰到他。

    但是一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

    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走,只是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连动都不带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楼玉因为难受而想换个姿势,刚轻轻一动的时候,他掀起了眼睑。

    这么一眼,她冻住在原地。

    “你知道医生是怎么判断病人可以出院的吗?”他问。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楼玉轻皱了下眉,“……情绪平稳,具有继续服药的自觉性?”

    因为他话音很低,楼玉不自觉也降低了分贝。

    “嗯。”他低声应着:“梁绪说只要我生活自理能力恢复,没有明显的幻觉,没有明显的药物副作用症状,情绪就算控制不了但是没有攻击倾向和没有自残倾向,具有继续服药的自觉性就可以离开了。”

    楼玉愣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那你想出院吗?”

    隗洵近两三个月都没有自残倾向了,他由于常年吃药的原因,耐药性高,也没有明显的药物副作用,至于攻击倾向不用说,他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倾向,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招惹他。

    “不,我是说……”

    楼玉不想听到‘不’字,直接凑近他。

    耳垂一热,他呼吸直接被打岔,忙着接下一口气,话音也跟着止住了。

    湿热的吻从而后一直蜿蜒而下,沿着颈线吻弄到锁骨,他呼吸骤然紊乱,注意力完全跟着她的嘴唇在走。

    楼玉停下来,把自己撑起来,目光温柔的看他。

    “可是你必须要和我一起走,离开这里。”

    没了作乱的吻,隗洵平静下来,隔空对上她的视线。

    他保持着沉默,眼底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特意放空着自己,但他们都知道他想表达的是:我不能。

    实际上他是离开过医院的。梁绪不希望他大好时光浪费在精神病院里,而且他正是处在接受义务教育时期。

    他努力过,但后来还是被打败了。

    你明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但它一直充斥在脑海里,抛之不去。

    你明知道那是幻觉,但你怎么都摆脱不了,还会有身临其境的痛感。

    你明知道你很干净,身上没有病毒细菌,但你还是不断生出要去洗澡的念头,还是会三不五时冒出自己会不会病变的问题。但实际上你知道,你不会。但你有时会突发暂时性忘记这一点。

    你明知道你的胃部没有毛病,甚至照过胃镜,大家都说没问题,但你还是觉得很疼很疼。

    你根本就不想死,但你有时又会忘掉这个根本。

    ……

    楼玉首先移开视线,她快速坐起来,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快速的扇了几下,迅速调整着情绪。

    “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吗。”她问。

    “我们说好的,就这段时间。”他的情绪并不悲观,反倒是相当的平稳。

    当初的确是这么说的,但一直以来她都故意忽略了。“可是你不能为了我吗?”她的声线有点儿抖,这番话道出来大概是废了一些力气,她脖子根连带着锁骨都绷紧了。

    “……”隗洵看不得她这样,缓缓移开视线,半晌才道:“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但人的一辈子太长了,我赌不起,我随时就走了。”

    如果这路上只存在两个结局,我就选我看着你走的那个。你走时就放心的往前走,我走了你依然向前走。

    楼玉体会不到他的无力,她被当下这种无助感冲击到了。眼泪瞬时在眼眶里打转,她迅速低下头,调整情绪。

    须臾,她还是挣扎了下:“你认真的?”

    他突然有点不耐烦,“要不你还想怎样?靠着我这点所谓的有趣过一辈子?你没看到吗?我没了躁狂期的症状就是一个废物。你就非要在垃圾堆里找男朋友?”

    这句话换在平时太可骂回去了,她能把他骂的头头是道,就你这样的还要抢废物名头?还有哪个垃圾堆有这样的废物可捡?她可以再去捡百八十个。然后一个转折把他夸得天花乱坠……

    不为别的,就为她心疼隗洵这种从天降到低谷的落差感了。

    上一秒还是世界唯我独尊呢,下一秒就我是废物了。

    情绪跑出来作乱影响到他是真的,这一刻觉得自己是废物配不上她是真的,不想拖她后腿是真的,想趁着这个机会分手也是真的。

    楼玉本该要出院了,但她愣是没提过,后来还是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确定她能自我调节这种悲伤的情绪,不会因为他而陷入新一轮的挣扎里之后,就一直琢磨着怎么说再见。

    “算了。”他面无表情的说:“好吗?”

    楼玉软硬不吃,但他还是觉得这个态度得强硬些。

    开玩笑吗?怎么好。楼玉看着他,没说话。

    他低下头,“不说话就当好了。”

    她继续保持着沉默,沉默而长久的注视他,像是在传达一种失望的眼神,又渐渐地,一点点趋于平静,最后气息不稳的站起身,一语不发离开活动室。

    隗洵依然保持那个姿势,微微偏过头,那个临出门前伶仃的背影,仿佛就定住在他黑白分明的眼膜里,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