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年十二月，寧貴嬪甄玉姚誕下皇七子予浩，晉從二品寧昭容。

    甄嬛在凌雲峰跟玄清談情說愛，跟她有關的幾個人在宮內卻過得相當不錯，甄玉姚連生一子一女，已經位居九嬪之位，蕭玉娢也位居正三品明貴嬪，浣碧雖只是嬪位，卻因此可以撫養自己所生的女兒。

    甄嬛雖然遠在凌雲峰修行，但宮內之事她透過玄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當知道自己所憎恨的每個人如今享盡榮華富貴時，心裡就如同被一把刀刺進去一樣的痛。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辜負了自己的昏君可以有那麼多孩子？為什麼那些才貌遠遠不如自己的下賤女人也可以生兒育女？而自己卻必須跟和安生離？

    連沈眉莊，那個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好姐妹的沈眉莊如今都背叛了自己，還有了一個女兒位居昭媛之位，這到底算什麼？

    甄嬛其實一直沒有放棄回宮的念頭，對她而言那些東西本來應該是她的，只是卻割捨不下對玄清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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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就這樣過去了。盤指算來，離玄清回來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甄嬛這樣想著，心里也是歡喜而雀躍的。

    這一日甄嬛見大雪融化，日色明麗，去安棲觀看望了舒貴太妃回來，正坐著喝茶，聽得外頭有尖聲尖氣的聲音稟報：“莫愁師太，有宮中貴人到訪。”

    甄嬛與浣碧相顧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來“莫愁師太”便是自己。

    而宮中人，會是誰呢？芳若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不過一個恍惚，卻見一個盛裝麗人扶著侍女的手翩然而進，那麗人披著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風毛蓬盛，一時看不清什麼樣子，而身邊攙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甄嬛心頭大喜，幾乎還不敢相信會是沈眉莊，卻聽得采月道：“惠昭媛來了。”

    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兜頭解下，露出沈眉莊雪白姣好的面容來。

    沈眉莊生了孩子之外看起來比從前豐腴了一些，臉也圓了不少，倒不像甄嬛出宮時那般清瘦了，梳著如意高寰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精致的六葉宮花，橫簪一支金廂倒垂蓮花步搖，珍珠與翡翠的瓔珞交纏墜下，看上去簡潔而不失大方。

    一身的品月色直領錦衣，織進銀絲金線的鳥銜瑞花旋云紋；配以碧色緞織暗花攢心菊長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細瞧的星星點點白邊，加一件青緞子珍珠扣對襟旋裳。雖是尋常服色，卻益發襯得她高貴雅致，氣度翩然。

    甄嬛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卻盈盈拜下去，口中道：“昭媛娘娘金安。”

    話還未說完，沈眉莊的手已經一把牢牢扶住甄嬛，眼中落下淚來，“嬛兒，是我不好，到如今才來看你。”

    她的話甫一出口，甄嬛的淚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來，只是低頭看見沈眉莊手腕上套著的一只極好的羊脂白玉手鐲時卻是無比刺眼，沈眉莊如今已經是公主的生母，再加上有太后撐腰，自然份外得寵些，吃穿用度都是按著妃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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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眉莊見甄嬛亦是哭，忙拭了淚道：“咱們姐妹多少年才難得見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麼？”又拿了絹子來拭甄嬛的眼淚。

    沈眉莊環顧甄嬛的居所，蹙眉向跟著進來的住持靜岸道：“好端端的妳們做什麼叫本宮的妹妹住這麼偏僻的地方，本宮從甘露寺過來即便坐轎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這樣照顧出宮修行的娘子的麼？”

    沈眉莊的口氣並不嚴厲，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昭媛的身份壓著，靜岸尚未說話，她身邊的靜白的額頭上已經冷汗涔涔流下。

    甄嬛乍然見了沈眉莊已經喜不自勝，懶得為靜白這些人掃興，也不忍住持為難，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這里來養病的，並不干住持的事。”

    靜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靜白連連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來的。”

    沈眉莊眉頭微擰，然而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你們且出去候著吧，本宮與莫愁有些體己話要說。”

    眾人正要退出，沈眉莊又道：“旁人就罷了，靜白師太身體強壯，就為本宮掃去回宮必經山路上的殘雪吧。”

    采月抿嘴兒笑道：“為表誠意，對昭媛娘娘的這點孝心，請師太獨力完成吧。”

    靜白面色發白，此時雖說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積雪殘冰還不少，沈眉莊回宮必經的山路又遠，要她一人去掃，的確是件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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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見靜白一行人出去，笑著向沈眉莊道：“何苦這樣難她？”

    沈眉莊不答，只拉著甄嬛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盡了委屈罷？”

    甄嬛搖頭，“並沒有。”

    “你便是太好性兒了，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麼，你是從宮里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況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

    沈眉莊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來看你，那個叫靜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勸阻，一說天冷，又說路滑。我見了你才說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了你不少。我便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當你的面發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二則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為難你。”

    甄嬛心下溫暖，道：“難為你這樣細心，為我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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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仔細端詳她，見她氣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姐姐如今有了帝姬，調養得越發好了。”

    沈眉莊彷彿看不夠甄嬛似的，上下打量著，忽而落下淚來，道：“還好還好，我以為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住持說你大病了一場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過來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形容更見標致，我也能放心些。”

    甄嬛仔細留意她的裝束，果然服彩鮮明，那一身衣裳都是上好的蘇緞，首飾也都是上等的，心裡是越發不是滋味了。

    沈眉莊沒有注意到甄嬛的臉色，自顧自繼續說下去：“本來姚兒也想過來的，只是她才剛出月，身體還沒完全恢復過來，這大冷天的實在不宜出門，我可是好說歹說才把她勸住。”

    一提到剛生下皇子的甄玉姚，甄嬛的臉色是越發難看了，不願多說下去，硬生生轉了話題：“出宮不易，你今日怎麼能出來的？且還在正月里。”

    沈眉莊的神色驟然複雜而不分明，陰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墜的天際，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瑞嬪麼？”

    甄嬛一怔，過往的記憶分明在腦海中劃過。瑞嬪洛氏，那個如流星樣燦爛又剛烈的女子，那個會說“若墮塵埃，甯可枝頭抱殘而死”，眼神澄靜無波的女子。終究一語成讖，一索自縊表明清白。

    沈眉莊道：“瑞嬪是自縊而死的。宮嬪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皇后一意挑撥，坐實她挾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後梓宮一直停放在延年殿，連送入妃陵安葬的資格也沒有。

    這麼些年了，因為皇上皇後都沒有開口，所以誰也不理會，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到了正月初的時候昌婕妤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熱不止，雖然看了太醫，可通明殿的法師說是有妃嬪亡靈未得超度所致，算來算去只有瑞嬪一個，因為是死後獲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只得把靈柩送來了甘露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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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道：“這事在正月里辦終究不吉利，怎麼交給了你？”

    “就因為是在正月裡，其他嬪妃都嫌穢氣我才能來，瑞嬪實在是個可憐人，再說我也想著可以來看看你。”

    甄嬛淡淡“哦”了一聲，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然而哪里不對，卻是說不上來。

    甄嬛怔怔支頤思索，忽然瞥見沈眉莊眼角微紅，仿佛欲言又止。

    沈眉莊性子一向剛硬，並不是會輕易落淚的人。

    況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檢點，平日決不會沾染奉送亡靈超度這種事。

    甄嬛心下忽然起疑，“姐姐，你當真是只為了送瑞嬪的靈柩來甘露寺超度順道來看我麼？”

    沈眉莊慢慢沉靜下笑容，對著窗外幽幽歎了一口氣。彼時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猶有未化的殘雪零碎散落在路邊石上，積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發烏，沾染了無數塵埃，猶覺不堪入目，初時的潔淨雪白半分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