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珊珊这次的抗议不能说没有效果，回到机构上课的第二天，她发现之前形影不离跟着她的两个男保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约摸二十五、六的女孩子。

    虽然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但至少不会再影响到她正常生活了。

    付震东最近出差，平时不在机构代课。

    倒是避免了她和周谨航的不少冲突。

    周谨航除了日常的篮球训练、准备篮球比赛之外，就是集中精力推进他的极限运动主题公园的项目建设。

    每周他都会时不时地去施工地点看上两眼，然后放心地返回学校。至于她，学校机构两头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背书，直到凌晨才入睡。

    她把自己要学的几种语言分别安排在一周的几天里，按部就班地给自己做特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纪珊珊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译机会。

    在蒙特雷，近期会举办一场小型的商业论坛，需要几名同传翻译人员到场翻译。机构的几名导师接到这样一个任务的时候，着实都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于是就想着是不是能给学员们一些实战的锻炼机会。

    当然了，这样的机会往往都是有名额限制的。毕竟不是真正的模拟，导师们需要在保证论坛圆满成功的前提下，才能有选择地带领学员去临场实战。

    选择的标准不仅要学识过硬，还要有临危不惧的心理素质才行。

    一位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平静地扫视着台下每一位学员：“最后一个名额，还有没有同学想要试试？提前给你们打预防针，这次的论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上了场，就没有第二次。”

    纪珊珊坐在台下心跳如鼓，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接下这个重大的任务。可是她想去，却又有些胆怯。

    她从小就是这样，很多机会的错过并不是因为个人能力的缺失，仅仅只是因为她优柔寡断的性格。

    到底要不要去？如果搞砸了怎么办，丢人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会连带着导师们遭到质疑。

    可是不去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她纠结不安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公司办公室，周谨航对她说的那句话－－

    “当所有人都在消除躲避恐惧的时候，我选择迎上去。”

    既然周谨航可以做到，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老师，”她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讲台上的人开口：“我想去。”

    论坛开幕前一周，纪珊珊疯狂地为这次商业会议准备资料。主题材料已经发放到她们手中了，是关于“单一模式盈利型企业如何向社会型企业转变”的。

    借由这个议题可以发散出很多问题，她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考虑全面，比如纪珊珊需要提前知道什么是社会型企业、什么是社会企业家、当下国家对于企业转型的政策是什么、企业从原本单一式的盈利模式转向盈利－－回馈模式，期间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又该如何打破这种桎梏……

    语言安排会议当天，她在会议室里见到了付震东。

    这一趟出差塞尔维亚，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又精神不少。还很热情地给她们每个人带回了旅游纪念品。

    这次商业论坛的语言中心负责人由付震东担任。参会人员所需语言的基本资料已经收集完毕，从会议到场数据统计结果来看，基本以印欧语系为主，其中法语、英语依然是本次翻译的重头戏。

    付震东放下笔，抬头认真道：“我们总共四组12人，每组由导师担任组长，每人带2个学生。开场以后各司其职，务必完成好自己的翻译任务。下面开始分组：”

    “第一组，汉语组。导师alisa汉译英，学员程诺汉译法，学员alice汉译西。”

    “第二组，西语组。导师diana西译汉，学员lecie西译法，学员amy西译英。”

    “第三组，英语组……”

    “第四组，法语组。导师付震东法译汉，学员纪珊珊法译英，学员cora法译西。”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提出来。”

    付震东等了半天没有人吱声，他笑了笑：“没有的话就这么定了，各自去准备吧，珊珊留一下。”

    会议室的门重新关上，纪珊珊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表情有些局促。

    付震东欣赏着她小小的不安，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几秒后他终于忍不住温柔笑道：“你都不问问我这次出差的成果，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

    “呃……不是。”她连忙辩解后，尴尬地开口：“你这次出差怎么样？”

    “挺好的。”他答：“接待人员很热情，那里风景也不错，我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两天，正好赶上当地一个盛大的集会。”

    付震东说话间偷偷观察着纪珊珊的表情，她眨巴着一双明眸认真地看着他，眉目之间带着似有似无的柔软和安静。

    很多次他站在讲台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付震东喜欢她这样看他。

    “集会好玩吗？”

    “好玩啊。”他道：“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用过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提前回来了。”

    纪珊珊：“为什么？”

    付震东：“因为这次的商业论坛，我不太放心你们，就想提前回来看看。没想到接到了语言中心负责人的任务。”

    他笑着摊手：“没办法，只能陪你们一起上场了。”

    纪珊珊也笑：“付老师，我们不会给你丢人的，一定可以圆满完成任务。”

    付震东点点头，伸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四方盒子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推到了她面前：“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纪珊珊瞬间挺直了后背，整个人往后靠了靠，盯着面前那个四四方方小盒子柔声开口：“谢谢，但是我不能要。”

    付震东很受伤：“你都不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她伸手拿过那个小小的礼物盒，手上微微用力打开了盒盖。黑丝绒铺就的软垫上，一条闪钻的紫藤花项链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纪珊珊惊讶了几秒，愣愣地看着那个紫藤花项坠，每一个花瓣的细节都打磨雕刻得恰到好处，她受宠若惊地轻轻放下盒子，又推回他面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付震东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挡住了她推盒子的动作：“只是一个朋友之间的小礼物而已，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那天正好在珠宝店看到了这个款式，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

    纪珊珊收回手局促道：“可是我还是不能……”

    “珊珊。”付震东看着她，目光里透着股认真：“如果你真的拿我当朋友，就收下它。这只是我一点点的心意而已，你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

    他又重新把盒子推到她面前。

    瑞新蒙特雷总部，十九层ceo办公室。

    周谨航黑着脸，极力忍着自己快要爆发的心情，盯着面前的女孩冷声问：“然后呢，她收了？”

    女孩：“……收，收了。”

    “砰－－”

    周谨航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瞪她：“你再说一遍！”

    “对对对对不起周总，我再也不敢了。”

    话毕，那女孩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周谨航焦躁地拨弄了半天自己的头发，顺手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了一个方形小盒子。

    里面躺着的是珊珊生日那天，他没有送出去的生日礼物。这条吊坠，无论是从外形、做工还是款式，都比刚才那女孩形容的付震东那条要好上十倍，不，一百倍！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懊恼气愤之余，周谨航也终于明白过一件事。不管付震东跟艾薇儿在工作上有什么样千丝万缕的牵扯，但是他追珊珊的举动，是来真的。

    珊珊竟然收下了他的礼物，这个事实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周谨航心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心里有点酸唧唧的感觉，可是更多的是不安、是不平衡和愤怒。

    她这么久都没肯收过他的礼物，付震东算是哪根葱？

    周谨航拿起桌上的白色座机，气鼓鼓地拨通了内线：“daniel，帮我查查那个社会企业转型的商业论坛，对，就一周后那个，把主办方名字告诉我，这两天安排一下，请他们吃顿饭。”

    论坛开幕当天。

    同传学员们在后场休息室里整理妆容，准备翻译资料，每一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感觉之中。

    开场前二十分钟，大家陆续离开休息室准备进入“箱子”。纪珊珊是最后一个走出去的，踏出房门之前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沙沙的纸张翻动声。

    她循声回头，发现付震东低头在桌上那大片摊开的资料里翻找着什么。他手上的动作很快，把每一张纸都拿起来看看，然后又失望地放下，整个人显得有点紧张。

    他在找什么？

    “付老师，”她回身走上前：“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付震东头也不抬：“我资料不见了。”

    “不见了？”

    纪珊珊惊诧了几秒，赶忙来到桌前，也埋头帮他一起翻找。要知道一个翻译进场前丢了翻译资料和一个战士上了战场不带武器的性质是一样的。

    甚至有时还更糟。

    战士逃跑尚可保命，可是翻译临时掉链子，是会毁掉整场会议的。纪珊珊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拥有多年同传经验的付震东身上。

    “是在哪里丢的，会不会没有带过来？”

    “不可能，”付震东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早上出门前检查过，肯定带过来了。”

    门外，一名胸前挂牌的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催促：“付译，你快点。就差你们法语组没到位了。”

    “知道了。”

    真是越着急越出乱子，付震东在桌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用手扶额努力回想着翻译资料可能会落下的地方。

    不可能丢的，他还是记得他带过来了。

    究竟哪里去了呢？

    三分钟后，主办方拧着眉头推门进来。

    “怎么了付译，听说你丢了资料？”

    付震东一时百口莫辩：“我……”

    主办方脸色很不好看，声音不觉低了几度：“这次的商业论坛很重要，你在同传界叱咤风云了这么多年，怎么碰上我们就偏偏出这样的乱子，该不会是看不上我们这种小会议吧？”

    付震东无奈道歉：“方总，在我眼里会议无所谓大小，我一直都是全力以赴的。只是这一次事发突然，资料不翼而飞，我现在也在尽力弥补。”

    “可不可以让mc协调一下，推迟几分钟？”

    主办方冷笑：“为你一个人推迟吗？”

    你以为你是谁。

    “不必了。你不能上，自然有人能上。我们已经安排了其他译员救场，你自己慢慢在这里找吧。”

    说完，主办方拂袖离开了房间。

    纪珊珊找不到资料，又不忍心看他这样窘迫，一时急得跺脚：“付老师，现在怎么办……”

    付震东抬腕看了看表，沉声道：“你先去吧。”

    “那你呢？”

    “我自己再找找。”他回以她一个安心的表情：“别让他们等急了，快去吧。”

    纪珊珊无奈点了点头，急匆匆小跑步进了箱子。付震东的位子上此刻端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的银色耳机刚好挂在耳朵边上。

    见到纪珊珊推门进来，殷切地为她拉开身前的椅子，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似乎心情很不错：“纪小姐，好久不见。”

    纪珊珊哑然：“daniel？”

    “怎么会是你？”

    这个男人会在这里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周谨航授意。

    “资料是周谨航让你拿的？”纪珊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果然，听完她这话，daniel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委屈：“纪小姐，这话让周总听到他会伤心的。”

    她狐疑地打量着daniel，琢磨着他话里话外的深意。总不能可能是周谨航知道他们会出事，故意派人来救场的吧？

    他帮付震东吗？

    那太诡异了。

    daniel并不是专业的同声传译人员，虽然平时在周谨航身边总是一副胸有成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样子，可是翻译工作不是能临时抱佛脚的。没有进行过严格的训练，就贸然上场，他把会议当成什么了？

    daniel看出了她的疑虑，出声解释：“纪小姐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是法国人，听法语没问题的。这次来之前，我专门跟周总申请，给自己做了一星期的特训。你放心吧，我不会拖你们后腿。”

    周谨航果然知道今天会出事。

    “哦还有，周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小姐你，希望你之后不要因为不相关的人去迁怒他。”

    不相关的人，是指付震东吗？

    会议开始后，会场的声音通过耳机流进每名译员的耳朵里。

    纪珊珊屏神凝息，全身贯注地听着耳机里的说话声，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她已经能毫不迟疑地将句子在很短的时间内通过面前的话筒翻译出来。

    “企业由单纯盈利模式转向盈利－回馈模式要求当今企业深刻意识到自己对于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在提供服务、赚取利润的同时，应当将目光放长远，更多关注当下人员就业、生态环境以及一系列社会性突出问题，逐步寻求解决方案，以弥补政府工作的疏漏、不足。此外，政府也将提供新一轮税收减免政策，主要涉及的行业领域有能源、环保……”

    第一段话说完之后，她刚刚还狂跳不止的心缓缓平静下来。紧随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喜悦感和成就感，瞬间填满了内心。

    原来同传工作就是这样的。

    很具有挑战性，也十分刺激。

    主持人知道这次的译员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新人。于是很贴心地刻意将连续提问发言的机会留给不同语种的人。几种语言交错开来，为译员们提供了一些调整和休息的时间。

    大概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纪珊珊转过头去，发现身旁的daniel气定神闲地整理着桌前一页页的资料。

    他一个星期特训的结果，比她们这些专业同传人员也差不到哪里去。

    在第二轮的翻译当中，两人依旧顺利地完成了任务。然而意外再次在此刻发生了。

    法语组负责转译西班牙语的cora，一只手支起沉重的脑袋，面露疲惫之色。她听着耳机里参会人员提问的声音，嘴上却越说越没有力气，越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翻译戛然而止。

    会场上的人意识到了耳机里译员的问题，发言人渐渐停下了问询，一脸尴尬地站在会场中央，时不时地往法语箱这边瞄，眼神里带着丝丝不悦。

    仅仅五秒钟的停顿，会议已然出现了混乱的征兆。主持人笑容僵硬，攥着话筒的手心微微潮湿起来。

    这种突发状况原本对于同传老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她们这些新人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纪珊珊看不到其他语种箱里的译员此刻都是什么反应，她只知道她们不能让这次会议以这样的方式失败。

    于是，她当机立断打开话筒，将刚才那段话再次翻译成了西语。流利好听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入会场的那一刻，会议转危为安。

    身体不适的cora被抬出箱子，可是此刻找不到多余的译员能够接替她的工作，所以法译西的重任落在了纪珊珊的身上。

    同一译员在会场同时做两种以上语言的翻译，这在新人实践史上简直闻所未闻。

    这样的任务，对于译员脑力、反应力、语言组织能力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前几年，只有付震东在一场国际会议上这么做过。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主持人冲法语箱里的译员们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尽量将提问机会给到法语之外的一些语种上，以便能够让纪珊珊赢得短暂的休息机会。

    一场会议，两个半小时。

    终于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有惊无险地圆满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