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无言谁会凭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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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卿手指着一味药:“医书上记载,川乌虽可镇痛,却是大毒之物。稍有不慎,便可置人于死地。”

    “如果是中毒而死,仵作不应该验不出来啊。”崔云之道。

    柳如卿略皱了皱眉。的确,川乌有毒,行医者理应知道。仵作医者不分家,更不应看了药方还笃定是心疾发作,除非是有意为之……

    她抬眼看向殷元昭,却见他眉头紧锁,亦是起疑:“川乌中毒,症状如何?”

    “一般毒物入了人体流经五脏六腑,必有痕迹。但川乌的毒性,只是让人看上去像心疾发作的症状,”柳如卿把药方还给殷元昭,“不过单从这张药方上看,用药的量是不存在问题的。”

    “不曾患过心疾的人,可会突发心疾?”

    柳如卿道:“有些人突逢大喜大悲之事会引发心疾。”

    殷元昭暗自思忖,曲如风被俘,能接触他的人极少,这样看来,心疾之论明摆有差。不过,刑部大牢中的重患,都是由太医署统一医治送药。若药方无误,只能是送药途中出了差错。

    “那可有方法证明曲如风是这药毒死的?”

    柳如卿点了点头。却是白夫人有位至交,行事极为怪异,最喜解剖人的尸首,查明药物至死的反应。他曾将他的发现心得写信告诉白夫人,白夫人月前才让她和林燕飞参研过。

    她仔细回想了其中内容,过了一会才道:“如果是用了过多的川乌,需要解剖尸首才知道。中毒的人,心会萎缩成桑椹状。”

    殷元昭不意竟有意外收获,松开蹙着的眉头,眼中愁闷也去了些:“多谢你替我解惑。”

    “能帮上你的忙就好。”柳如卿见他神色变得轻松,心里也高兴起来。就是话音刚落,又听得崔云之一声轻笑。

    夜色渐上,天边一片灰暗,凉亭六角的绢纱宫灯已经点亮,映照着画屏上“吉祥如意”的花案。蛐蛐和纺花娘不约而同地从墙角发出了叫声,好似在比武竞彩,一声更比一声高。

    殷元昭见柳如卿面露疲色,便和崔云之一同告辞,让瑶琴等人好生伺候。魏安已在照月阁摆下宴席,正派人请他们过去。

    “王爷若是信不过刑部的人,我可代为传信大理寺。”方才一席话,崔云之也琢磨了其中意思。只怕早有人买通太医署,就等着结了这桩葫芦案。

    殷元昭明白他一番好意,低声谢过。只是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今日冯远生用刑吴乾,是真为了问案,还是有意送他一死。

    照月阁上空月明如水,倾泻光华。

    殷元昭暂且放下真真假假不论,和崔云之一道步上高台。

    酒不过三巡,崔云之就醉了。他本就不是千杯不醉的量,偏偏今日心里藏着话,喝得又快又急,直把自己当个酒鬼灌了。

    “王爷,今天太后召我前去,”他醉眼朦胧地瞅着殷元昭,趁着醉意壮了胆,“说你老大不小了,也不娶妻,她是到了黄泉都不得安心。就让我劝劝你……”

    殷元昭听他话音断断续续,也不管他,自斟自饮。

    “不拘家世背景,若有中意的,就纳了进府,”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端起酒杯,还没送到嘴里就全都泼了个干净,“我瞧柳如卿挺好,我看她对你也有意,撇开相貌不说,为人也不错,要是王爷……”

    “你醉了。”

    崔云之听了哈哈一笑,要是平时他是绝对不会讲这种话的。

    谁不知道谢绮兰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当年太后行事并不隐秘,所有人都以为谢琦兰该是肃安王妃。不料半路生波,谢绮兰被指给皇四子殷元昕。那之后流言蜚语传了几个月,说什么两子争一女,都怪他比不得豫王雅致,身份不及真正的龙子。他听了心中也难平。

    殷元昭常年在外,与上京子弟少有往来。他第一次跟着殷元昭出征时,和他还不相熟,也和大家一样,以为他面冷心冷。可是在军营里待久了,对他了解越多,看到他待兵士如兄弟,但凡有人生病,都亲自去探望。尤其自己有一次差点被敌将所擒,也是他拼命救回。知道越多,就越不忿,父母岂能选,何况还是生在皇家。

    他摇摇晃晃端了酒杯离开座位,凭栏斜倚,指着明月叫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后顺着柱子坐到地上,高唱军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每逢战胜,军中皆会庆贺一番。兵士们围坐一团,不拘尊卑,饮酒高歌。如今他调至左金吾,少有和众人一起痛饮的机会。

    殷元昭被他歌声所惑,仿佛有人齐声歌唱,雄浑有力,在空旷的草原、大漠回荡,让人热血沸腾。他起身离席,在崔云之旁边负手而立。

    明月无端思华年,啼愁怨,不见离人泪。梦里弦外,只盼挑灯看剑,但愿君心似我心,莫教人憾意生。

    次日日阳高照,崔云之才醒来,头痛欲裂。

    婢女赶紧奉上一碗早就备好的醒酒汤,他喝了才渐渐清醒。问过仆婢,知道殷元昭上朝未归,安国公府也遣人去报了。他今日无事,傍晚才需进宫执勤,索性再放纵一日。用过饭直奔宣平坊,在玲珑阁点了两份点心,一份派人送去顾府,一份自己拎着回了远香堂。

    柳如卿早就起了,正坐在窗前翻看医案,只是其中有些不解,自己不好动手,便让瑶琴坐在一侧替她提笔记下。

    听到脚步声,柳如卿抬眼望去,见是他来,笑得像偷了腥的猫,直让崔云之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崔云之低头掸了掸,并无奇怪。

    柳如卿笑意不减,慢悠悠地说道:“听说你昨晚喝醉了,在外高歌?”

    崔云之一怔,他每次醉后都不记得事。他回想一下,难怪刚才伺候的仆婢个个偷偷觑他。他脸上泛红,口中强道:“哪有的事,定是丫头们胡扯,”又抽过她眼前的书,转了话头,“你在这住了几日,天天憋在房里,也不闲闷得慌。不如出去赏荷。”

    柳如卿瞪他:“伤还没好,可不想折腾。”

    “就在远香堂外不远,”崔云之挤开瑶琴,亲自扶了她起来,“就当陪我这个无聊人吧。”

    柳如卿没奈何,只得顺他意。

    瑶琴看外面天热,又给她撑了伞,扶着她跟在崔云之后边。

    柳如卿进府的时候处于昏迷,这还是她头一次出远香堂。本以为远香堂已经是如画美景,出来才发现府中处处都透着主人灵巧的心思。待到了望荷亭,接天碧叶无尽无穷,一眼望不到头。红莲朵朵摇曳生姿,艳阳铺上一层金黄,远远观去,如凌波仙子踏叶而来。

    因靠着水,望荷亭并不炎热,崔云之搁下点心,招呼她坐下。婢女端上茶后就和瑶琴退在一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柳如卿开玩笑道。

    崔云之咳嗽几声,亲手拿了一块玉露团递给她,待她接了,又挥手摒退瑶琴等人。

    “你怎么入了济世堂?”

    柳如卿轻轻咬了一口,于她而言,太过甜腻了。

    “当然是为谋生。”

    崔云之奇怪地看着她,在他看来,男儿在外支撑门庭,女儿当是被娇宠着。

    柳如卿淡淡一笑,也不怪他讶异:“我父母皆亡,伯父伯娘日渐老迈,我又没兄弟扶持,总要做长久打算。济世堂能容女医,我便来了。”

    “抱歉。”

    柳如卿横他一眼:“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崔云之知道她心无芥蒂,爽朗笑道:“是我想错。柳大夫自力更生,当是我等恩荫之人的楷模。”

    柳如卿听他戴高帽,忍不住啐道:“越说越没个正经。”

    崔云之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正色道:“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柳如卿闻言笑道:“若我说不当问呢?”见崔云之被她噎住,又是一乐,“你且先说。”

    崔云之手勾起来刮了刮鼻梁,吞吞吐吐道:“你可有想过婚配之事?”

    柳如卿万万没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事,自从被高家退婚后,并非无人求娶。只是她左思右想对那些人都无意,索性歇了嫁人的心思,才会入济世堂谋生。不过后来遇上殷元昭,尘封的心却渐渐有了缺口。只是两人身份相差太大,若不能名正言顺陪在他身边,还不如做朋友。她暗自琢磨崔云之的意图,半晌没有答话。

    崔云之见她神色不像生气,但也无从容,叹了一声道:“若是唐突,就当我没问过。”

    “这话,是你自己问的,还是别人让你问的?”

    崔云之转念一想,便知她话中意思,答道:“你暂且当做是我自己要问。”

    柳如卿听了略有些失望,不过倒也合乎情理。她笑了一笑,抛开心中悸动,只道:“你这话说的奇怪。”说罢起身走到池畔,满腔的莲花荷叶的清香,沁人心脾,烦恼尽消。

    “肃安王府的红莲,称得上是上京一景。先王在世的时候,每逢莲花盛开,便广邀宾客,聚贤觞咏,畅叙幽情,可说是一大盛事。可惜我生的晚了,不曾见过,”柳如卿侧眸看过去,崔云之满目憧憬,“王爷常年在外征战,倒是辜负了这番美景。”

    柳如卿其实对殷元昭知之甚少,对她来说,她认识的是殷元昭这个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然而要了解一个人,孕育他的人、事、物便不能避而不谈。

    “他很早就从军了吗?”

    “已经十年了,”崔云之答道,“王爷初入军营才十五岁。其实身份尊贵如他,也无需非得到战场上厮杀,九死一生。”

    柳如卿察觉他话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感伤,问及原因,崔云之却避而不答,只说她日后便知。

    “初次见你,就觉你定是出自双亲和睦之家。”

    柳如卿莞尔,她父母在世时,确是对她备加呵护。谢婉虽然严厉些,但从不曾跟她红过脸,有争执也是循循善诱,帮她分析利弊。直到谢婉再次坐胎,他们一家三口才回到云安定居。后来谢婉又强撑着病体为她择婿。只可惜人心不如水,旧不如新。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崔云之问的有些迟疑,自在云安知道她的母亲姓谢,他心中就有疑问。可是在云安打听过,少有人知道谢婉的来历。他侧身看着柳如卿的脸,希望从她神色中发现一些端倪。

    柳如卿却好像并不疑惑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道:“你其实是想问她与谢家是什么关系吧。”她见崔云之默认,苦笑道:“二十多年前,谢家还有个女儿你可知道?”

    崔云之点点头,谢家长女虽故去多年,但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她的传言。

    嘉平帝十八岁时,群臣谏言中宫当立。谢家自多家博弈中胜出,嘉平帝敕封谢家长女谢菀华为后,王氏女为贵妃。同时,太后懿旨册封曲想容为肃亲王妃。然而帝后大婚前一个月,谢莞华被人掳走,下落不明。京中流言四起,有说谢莞华清白已失,不堪为后;也有说她被人掳走乃有心人为之。之后谢相进宫和太后密谈,决定由次女谢莞妍代姐入宫。随后过了几月,谢府宣称谢莞华尸骨找回,谢夫人痛失爱女,从此入了佛堂,带发修行。

    “先母名讳就是谢莞华。”

    “不可能,”崔云之斩钉截铁地说,“谢大小姐早已逝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况且令堂单名不是一个婉字……”

    柳如卿打断他:“她并没有死,当年她被人掳走,奇怪的是匪徒并无杀她之意,只是一路带她往南。她趁匪徒不注意逃出后,遇上先父。在先父陪同下,她曾回到谢府……”

    “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