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八夜.逢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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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身后忽然就有大力撞过来,一把将我按到在墙壁上。
紧接着,熟悉的手刀的破空声传来,我刚要咬牙闭眼,就听见屋内的数位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再醒过神来,手臂上被人钳制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松了一口气。
回身一看,中宫殿和一些七七八八的侍婢家奴都杵在房间另一侧,脸上尽是一副不淡定的表情。
再一扫旁边的地上,刚刚过来抓住我的三个家奴已经阵亡,额心各插了一枚手刀。
最后一看床上半卧半坐的怪力男,他却并未看这边,而是一脸淡定地盯着中宫殿下说:
“——你不许动他。”
于是,整个房间里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显现出一副瞬间被雷劈到的神情。
在经过怪力男的进化过程之后,冰山男也进一步地快速升级了……
离中宫院墙百米开外的一片密林,林中的某处枝桠上斜倚一位红衣少年,白皙清瘦的手腕微垂,指尖一管横笛,凑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音符不成调子,却清亮悠扬,随风远去。
不多时,密林一边飞来一只黑影,开始是缩起来的一团,慢慢靠近后才发现是只羽翼凌乱的乌雕。
红衣少年微微笑,笛音一转,仿若能辨识音律一般,大鸟头一昂,随后朝着手握横笛的少年径直飞来,呼啦一下收了翅膀,乖巧地立在他旁边的树枝上。
“中宫殿里的人下手可真狠……”一稍微抬起它的翅膀,乌啼就疼得一缩,羽翼上好歹只是血迹,真正伤到的地方却已然血肉狰狞,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飞去找到收信人,居然还有力气返还回来的。
凤箫放下竹笛,自袖口中掏出一瓶药来,拔开塞子后对着鸟儿的伤处洒上一层药粉。
是效用很强劲道很大的药,只一克伤口便愈合加倍,平常人用它都要疼到受不了,乌啼却昂着脖子抖都没抖一下。
“真乖~”放下药瓶之后的少年从怀中抽出一方绸巾,然后绕到乌雕受伤的翅膀下细致地包一圈,小心地打了个结。
一向在主人面前也气势不减的大鸟此刻却真的就乖巧起来,居然将头凑过去靠在少年颈边示好地蹭了蹭。
对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一边伸手将它脚边绑着的囊管里的便签抽出来扫一眼,一边又用手将大鸟的喙轻轻掰开,然后把里边的一个三角形纸包取出来。
展开来看的时候用作信件的纸张已经湿了三分之一,好在字迹没有被带得太模糊,凤箫匆匆扫了一眼,道:“倒是还有些聪明。”
“诶,不过也天真,小亮作出来的决定,怎么可能被随便打乱。”又将信纸原样包好,塞进信使的口中,“你说呢,乌啼?”
作为回答,喜好恃强凌弱的家伙分外殷勤地仰头啼叫了一声。
凤箫轻笑一声,随后摸了一下乌啼的头,说道:“去吧。”
大鸟不再停留,以比刚才迅捷得多的速度朝远处展翅而去。
留下的凤箫却微微皱了眉,他反手将那张绑在乌雕脚边的便签一拢一揉,上好的纸张便化作齑粉,少年的手一挥,粉末便成堆洒落,悄无声息散在林中的土地里。
北面席卷而来的狂风呼啸而过,冰冷的寒意中,似乎还夹杂了战场中特有的肃杀之气,以及,即将以迅捷之势弥散开来的硝烟中滋长起来的浓郁的血腥味……
彪悍的中宫殿终于还是被怪力男的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我仍旧站在一旁,憋了半天,最终还是觉得对恩人该厚道一点。
我咳了咳,说:“暴力大哥,多谢相救。”
随后,他之前淡定过的脸上浮现出显然不仅是一丝的波澜,但是看上去却不像有欣慰到的样子。
于是我又很狗腿地补充一句:“你放心,虽然你是横着进房间的,但是我以医术和与医术同样优质的人品担保,我进藤光不会让你再横着出去的。”
之后,他就彻底地面无表情了。
诶,我就觉得,冰山脸果然比腹黑男有趣一万倍的。
“你今日,也用不着搬救兵。”他默默地忽然开口就说,我捧了杯热茶,缩在另一张床的被子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这边自然不比藤原府,别说小黑屋里地龙没有,就是时儿抬头看一会儿院外,被成堆的参天树木挡得一丝丝光都难以透进来的地方,实在连一丁点暖热感都分外难得。
为了在体内积着热量,我冷起来的时候当然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此刻不禁白了冰山脸一眼,起话头也不知道挑个时候。
还是嘴硬地回过去:“你光大爷会这么孬让人抓进来了还要可怜巴巴搬救兵么,你以为我是你。”
“你要是我,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是呀,我宫里边可没有小情人,关键时刻也不能冒出头让我依靠一下。”
“塔矢师弟怎么会看上你——”
“难道叫他来看上你吗。”
“你稍微停个嘴,有话也憋一下,还想脱身么。”
我瞪大眼睛,然后立刻安静下来,中规中矩地窝在一边饮茶。
他从袖口处摸了把已经在我眼前彪悍过无数次的手刀,隔空扔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捂着被子接住。
冰山脸说:“过几日我伤势好转,会叫人过来通知中宫……门开以后,进房间的人我来解决,你从这边出去,沿廊间右转直走到底,左边有个小池,绕过去之后过一座假山,那里有扇小木门……那边的门通往城西近郊,通常守卫只有一位且常打瞌睡,你用手刀把他解决了,直接出去便是……”
我额头上冒汗,道:“杀人夺命这种事,我还不太熟……”
他嗤笑,说:“这回生,下回就熟了。你既然医术了得,应该也晓得要如何下手、下手何处才能让他一刀毙命。”
我额上的汗珠又多了几滴,挪揄道:“用一条人命换到逃离升天,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都熟练不了。”
他这次有些气到了,轻哼一声,说:“人就是喜欢装。现在你大难临头,觉得该慈悲为怀,等到死到临头的时候,别说叫你弄死一个,就算是十个,也会抢着去做的。”
“做你爷爷的头!”我捏住刀柄将手刀又扔回去,冰山脸一把接住,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这个世界上,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杀人者不论有多少理由,只要为了个人私利背上的命债,就是怯懦愚钝还有卑鄙的表现。说着不得不杀人什么的、别人的命不重要什么的话的那些人,肯定也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吧。”我皱了皱眉,随后坚定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所以,抱歉了,就算是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也不会用你说的这种方法,而且,我也绝对不会走到末路。”
床对面的人神色一动,立即又回复到讥诮的上扬嘴角,他问我:“那么,义正言辞的纯良公子,你又知不知道,塔矢亮为了他的私利,已经让多少人葬身于他手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恰恰就是你刚才话里面说的最不齿的那种人了。”
我愣神了,想也没想就气愤愤地说:“你他x地少胡说,塔矢不是那样的人!本大爷之前好在也只是小觑你,现在却分外鄙视你,就只知道武力解决事情,打不过人就躲起来舔伤,被人说坏话就拖挡箭牌出来的大脸家伙!”
他额上的青筋跳得越发地快,最终咬牙切齿地把怒气压下去,冷冷说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跟塔矢亮在一块过了十五年,都没瞧出来他是心狠的人……冷泉喜欢招惹他,青然喜欢黏着他,晴雅那时候恋着他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就连一向冷血没感情的凤箫,在他的‘小师弟’的面前也温良得像头羊一样……后来他出山给晴雅出主意平断几支势头正盛的义军时,晴雅跟我们说,‘看塔矢师弟布阵如同对弈棋盘之间,全局皆在他手,只攻不守,一出子时毫不留情’……连他都觉得着实有些可惧。你不知道吧,那几场战役,他用计谋,活活埋了三万多人。”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我,我却不知道该把焦距定在哪里,这样的塔矢,让人心底寒意四起,惊惧不定。
我还没来得及缓过来,他又继续说:“不说远了,就说最近……大纳言被他当堂在朝上罗列出八十多条罪状,直接堂上赐死……府里一百零七口人丁,七十多名男子隔日便被屠杀,剩下的女眷发往西国,一世为奴,就是尚在襁褓的小婴孩,或是年逾古稀的老者,他都没放过……究其原因,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了,冷泉殿下生辰日的那夜宫宴,大纳言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动了师弟最不能让人动的人。”
我用被子裹住头,缩下去蜷在床里边,木木地不发一言了。
死人还在继续说着:“你说我遭人鄙视,塔矢亮做的这些事情,有的我却都看不下去。他现在跟凤箫倒是更配,一样的看似云淡风轻,什么也不求,实际上,发起狠来比谁都厉害……这次他去北国,身陷在晴雅帐中,倒不知是谁更倒霉。源晴雅看似心思缜密,实际上死活也就一条筋,他看上塔矢师弟已久,精于算计的塔矢亮,要是连这点都不会用,那也太辱没‘文曲宫’这个称呼,他难保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出来……”
“啰嗦死了!”我一把掀起被子来把枕头扔过去,正中他腹部还伤着的地方。
他倒抽了一口气,疼得又面色发白起来。我刚好中了红心,出手力道又猛,枕头被他拿下来扔到一边时,纱布下面已经有隐隐的血丝伸出来。
我气呼呼地瞥眼看另一边不管他,一面是真的火气到他的故意挑事,一面,却还是因为塔矢。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他待人明明谦和有礼,盯着人看时眼眸澄澈似水,明亮又干净,笑起来也如同三月和风,身形立在那边,自有一片淡泊安宁气场,伸长五指显现出来的一双手也是修长而干净,到底是什么时候,上面染上这么多鲜血的呢。
多嘴多舌的男人此刻却不再张口,等我回过神来再看他的时候,整片下腹已经血迹斑斑。
于是急忙下床了去房间另一面找外敷的药草和洁净白布,然后又回他床边坐好了给他拆开包扎来重新上药。
他忍着痛感没出声,可是却仿若是错觉,我听到一声轻微不可闻的低低的叹息……
夜间,我蜷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入睡。
怪力男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呼吸均匀,好像已经在梦中了。
其实,再往深思的话,他白日里说的那些话实际上又不算有错;这个世界尚属弱肉强食的时代,无法变得强大起来,最后的结果除了被他人干掉,再也无它,何况是自己命悬一线,倘若一命换一命,相信几乎很多人都会选择牺牲掉别人。
说到底,自己其实也只是因为受过二十多年的现代文明社会的教养和影响,才有着和他们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吧。
“说什么生命很重要,可是,只会一厢情愿地坚持纯良第一却连自己性命丢失与否也不在乎的人,才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人吧……没有在困境中待过,也不知道让自己平安活下去的艰难,这样的你,当然会成天梦想这个世界里虚构出来的和平景象,是了,你也只会梦想罢了……”
后来的后来,给这个人上好药之后,他扫了一眼我一张死灰色的颓脸,于是劈头教训,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的确,不止是我,包括在我来到这边世界之后一直给我灌输相类似价值观的佐为,他的世界太过安逸,一身狩衣,一方棋墩,手谈金石,来去之间的战场毫无硝烟,他自己也如同画里面走出来的人一般,几点墨迹,一席水画秀影,跟算计杀戮那档事离了不仅十万八千里。
于是,顺带着被纳入他的羽翼之下废柴一根的我,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因为要保命所以可以随便杀人]这样的想法。
这点上,塔矢比我做得绝,做得好很多。
但是他忘记了,他本该不应是这样的人。
我们都本不该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