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番外四

字数:7695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防盗比例60%, 时间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十几分钟过去了, 裴瑗也没回来,站在她背后的陈安致又一声不吭, 归念不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些汗。

    她把笔记本转了个向,“这样就好了, 你看下。”

    陈安致手臂在她椅背上撑了一下,凑近了些,身上淡淡的烟味罩住她。归念僵着身子不敢动了。

    视频开始,音乐徐徐淡入,红灿灿的灯笼下是熙熙攘攘置办年货的人,食品街上汇聚的烟火气一样样地呈现在眼前。

    归念快放了一遍, 在一个位置停住:“这个镜头是手持拍的么?抖得有点厉害了,嗯……我想想, 可以把原素材放到ae里做个校正,能小幅度扭正镜头畸变的那个……”

    她嗓子发紧,一个傻瓜操作,她啰里啰嗦说了好久, 又去他桌面上找ae。

    越慌,嘴巴越是停不住:“你电脑里没装ae啊?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个镜头抖得也不是很厉害……或者你把视频拷给我, 回头我剪完再发给你, 我包里有u盘……”

    一句一句的, 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陈安致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

    忽的,他按住归念的椅背,强迫她转正到自己这个方向,截断她的话。

    “这两年,你一直没停药是不是?”

    归念右手还握在鼠标上,手下一晃,操作失误,视频速度跳到了最快,放机里的背景声加速变调,叽里呱啦,变成古怪的声音。

    冷意飞快地从脊骨蹿到指尖。

    “停了!停了很久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做课题,熬夜熬得太狠了……”归念硬着头皮想往下说,可对上陈安致的视线,后头的瞎话再挤不出来了。

    她没敢抬头看陈安致,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震响,哑得厉害,就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你每个月给bruno发去的检查报告,也是假的,是不是?”

    归念一个寒颤,彻底不敢吭声了。

    bruno算是她在法国的私人医生,归爸爸安排的。最开始他和归念一样住在巴黎,后来bruno挂靠的医研机构调他去了里昂。两人隔着四百多公里,不算远,却也不近,从最初的一周一见面变成了一个月一见。

    后来归念推说课程忙,和bruno的一月一面变成了两个月、三个月……

    她换了一家医院做检查,每月把鉴定报告发给bruno,归念也知道这份报告会经很多人的手——bruno看完,翻译整理好后,从大洋彼岸邮给归念爸妈,她爸妈这边再联系医生具体分析,直到把上边每一个字都嚼透了,没一丁点问题了,一家人才能放得下心。

    归念却不知道陈安致也能看得到。

    而眼下,陈安致打开邮箱,似乎是他的私人邮箱,里边一排一排全是bruno的信件,赫然是她每个月的报告单。

    陈安致声音里压着火:“连着十五个月,偶有失眠?你用的药却是氟|地|西|泮?谁给你配的药?”

    氟|地|西|泮,抗焦虑长效药。裴瑗那天夜里发了图片给他,和bruno一核实,不是经他手开出的。

    一句句的逼问,归念几乎要缩进电脑桌下边,声音成了气音。

    “不太敢跟家里说……一说,他们会着急,还肯定会觉得我在那边吃不饱睡不好,又要叫我回国来……我不想回来……”

    ——我不想回来。

    五个字敲在陈安致心上。

    不想回来,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心里酸咸苦辣翻涌成一团,归念却还在说,小声地:“我没有糊弄自己的身体,去的也是正规医院……我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早睡早起,勤快锻炼了……就前段时间忙课题才开始熬夜的,一忙起来就会心慌意乱,晚上睡不着……”

    陈安致已经听不下去,松开她的椅背,出了会客室的门。

    走前拿走了桌上的半盒烟。

    *

    画廊二层只有个小小的平台,旁边是家琴行。原本二层都该是那家的,大概是砌墙时没规划好,留出这么一块地方,堆着些杂物。

    陈安致没穿外套,点了根烟。

    伴着一墙之隔的试琴声,厚重的烟味入喉,陈安致思绪一点点往下沉。

    她的病一直没好,却已经习惯性地掩饰自己的精神状况了,靠瞒,靠演,靠说谎——穿颜色鲜亮的衣服,聚会的时候大声欢笑,人前做出一副“我很好,再不能更好”的样子。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套路,陈安致都摸透了。

    只是以前她在亲人面前、在医生面前掩饰。

    现在对着他,都不说真话了。

    冷风从窗户的边角缝隙挤进来,仿佛要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安致仍清晰记得,归念头回在他面前犯病是在跟上他学画画的第二个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陈安致去厨房切两盘水果的功夫,听到客厅里的归念在尖叫。

    他刀尖一晃,切在自己手上,溢出血来。也没顾上处理,忙出去看是怎么了。

    那时的归念已经跟学校请了长假,平时看病散心,跟着私教补文化课,六日来他这里学书法画画。他带着两个班,一个班七八个孩子,玩玩闹闹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陈安致还记得那天教他们画的是水彩画。水彩想要色相干净,要准备两个杯子,一个洗笔,一个蘸清水。小孩子们粗心,经常有人涮笔的时候把水瓶弄倒,水流一桌。

    这回也是一样,旁边的小姑娘把水弄倒了,混杂了各种颜料的脏水全泼在归念的画上。

    归念僵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画,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鸭舌笔。她攥得很紧,五指痉挛,以至画笔从中间裂出木茬,几乎断在她手里。

    她在尖叫,小孩子所能发出的最为尖利刺耳的那种声音。

    陈安致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期间无论怎么拍她哄她都没用,归念尖叫了一两分钟才停下。

    其它小孩都被吓傻了,呆呆看着她,像看着个小怪物。

    那是陈安致头一次,真真切切知道她的病——急性焦虑症。

    这不是归念第一次发病了。归家一群人围在病床前,归妈妈哭得几乎厥过去,声嘶力竭的。彼时她还没从连着流掉两个死胎的悲痛中走出来,唯一的女儿又反反复复的病,对归妈妈来说几乎是要命的打击,兄妹几个轮番劝都没用。

    床前围着那么多人,归念谁也没看,被子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穿过满病房的家人和护士,望着他。

    陈父叹了口气,低低道:“这孩子……唉,要是实在教不了,爸爸替你回了。”

    这话在陈安致带归念入门前,陈父就跟他私下说过一遍了。彼时陈安致已经带了两个班的学生,内向的外向的早熟的爱爆粗口的孩子他都见过,没听明白这“教不了”是什么意思。

    亲眼见过才知道。

    她会因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触发的突变而产生巨大的恐惧,尖叫、痉挛、窒息、晕倒,甚至心跳骤停。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发作,陈安致得不停跟她说话,听她描述那种感觉。

    ——感觉像是快死了一样。

    陈安致没办法体会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她意识里的“濒死”是什么感觉。

    国内这边的医生亦是儿童精神障碍领域的大牛,跟归家人沟通频繁,在归念这次犯病后,他话却说得有点为难。

    “孩子会有意识地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她在这个年纪,三观初步形成的时候,对任何程度的吵架、冷战或是暴力都会形成恐惧应激;又与家人缺乏交流,没人去引导她正确的情绪宣泄渠道,久而久之,焦虑症就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念念太小了,在她这个年纪,父母的开导对她来说几乎是无效的。”老医生看着归念妈妈,语重心长:“而且在开导她的过程中,你会把自己的焦虑也表达进去,父母调整好心态很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归念先与归妈妈分开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是归妈妈濒临崩溃的日子,她的流产后抑郁持续了很久,和归爸爸吵架的日子也持续了很久。一时疏忽,差点毁了自己女儿。

    陈安致想,归念恐惧时会尖叫,大概也是从她那里得来的潜意识。

    一家人商量了下,把归念放到了爷爷奶奶膝下养。打那以后,她有三四年的时间都住在老宅这边,见爸妈见得很少,归妈妈也努力调整自己,不敢把一丁点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她。

    母女俩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有话不敢说,一个内向不想说,反倒跟生人一样了。

    至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隔着辈的人,虽疼爱孙女,却远远不懂孩子的心思。在她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时候,爷爷奶奶没办法给出她及时且恰当的回应。

    于是所有的心里话,她就只说给陈安致听。

    等得越久,归念心里就越没底。快十二点的时候,微信消息弹出来:“来吃饭,云致新苑。”

    不等归念反应过来,裴瑗也收到了消息,喊她:“归念,走了走了,吃饭去!”

    她这才想起来,陈安致有套房子就在附近,手忙脚乱地系上围巾,关掉电脑,锁上了画廊的门。

    云致新苑离得不远,开车拐两个弯就到,裴瑗来得少,路还没归念记得熟。

    进了门,陈安致已经做好饭了,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糖醋排骨、蒜蓉西蓝花、虾仁滑蛋,还有鱼丸粉丝汤。都是快手菜,食材是提前准备好的,卖相十分好看。

    闻着也香。他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厨艺越来越好了。

    “以前不怎么过来这边,最近画廊忙起来了,才偶尔来这儿歇个午觉。”

    陈安致端着两碗米饭上来,放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今天早上刚去买的碗筷和盘子,不过调料没买齐,菜可能不太好吃。”

    是裴瑗昨晚提了一句,说今天要过来,他清早才去准备。

    “谢谢陈……”

    归念小声道了声谢,这回很有眼力见,没敢再喊“陈老师”了。她埋着头默不作声地扒米饭,早上来之前还有点小雀跃的,一场谈话又让她怂了回去。

    幸好这一顿饭有裴瑗插科打诨,两人也不算尴尬。

    裴瑗和陈安致沾亲带故,归念一个外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吃完饭就乖乖去洗碗。刚洗了一个盘子,听到裴瑗的声音:“归念,我妈那边有点事,喊我回去一趟,我先走了啊!”

    她走得匆忙,不等归念说什么,就带上门走了。归念想追出去,刚转身,陈安致堵在厨房门口,目光沉沉望着她。

    手里的盘子没拿稳,掉回洗碗池,叮呤当啷一阵清脆的响。归念低头去看,瓷碟边上裂了个豁儿。

    “我来吧。”陈安致挽起袖子上前,接过这个烂摊子。

    归念没敢走,跟挨训似的乖乖站旁边。

    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水墨渲开的青花瓷碟从大到小摞起来,仿佛眼前一晃,就能直接穿到历史里去。

    握惯了笔的大画家,看他拿着洗碗布满手沾着油污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违和的。

    他肩膀亦很宽——可惜归念记忆里靠过的那几回,都记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陈安致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早上忘了问,你有没有做定期检查?”

    “有的,每个月底都去,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归念揉揉脸,醒了醒神:“何况,在人前发病的样子,也太丑了……”

    就算离了家人,她也密切关注着自己的病情,在别人面前遮掩她真实的精神情况,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陈安致稍放心了些,万幸她心里有数,该看医生看医生,该吃药吃药。每个月伪造的鉴定单只是为了糊弄他们。

    “医院怎么会给你开伪造的鉴定单?”

    f国在公共医疗上的投入很大,尤其像这类特殊病的患者,会安排固定医生,连续几年内都会对病人的健康状况做评估,留学生也有同样的政策。

    归念吞吞吐吐:“我发给bruno的是扫描件……扫描件,是可以p的……我这两年病情比较稳定,医院的原单上只会写寥寥几行字,很好p……就是分析报告不太好写,要照着模板写。”

    很好p,还照着模板写。

    陈安致的目光几乎钉死她。

    她久病成医,关于焦虑症的专业术语她知道得不比医生少。绝大多数的精神障碍不会产生器质性的病变,所以障碍等级的鉴定并不是靠仪器和检查做出来的,而是医生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心情起伏、以及她的沟通表达能力去判断,所以一份分析报告往往会有相当大的主观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