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芬一向是坚强的。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她很要面子，就是丈夫残疾, 家里破败, 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那一天, 在艳阳天下, 她流着泪把十五抱住了。

    十五呆呆的看着妈妈脸上的泪, 有点傻了。他是不是又惹祸了？

    翠芬擦干脸上的泪，扔掉十五头上的草, 把他面前的纸捡起来撕碎扔进垃圾桶，“走, 回家。”

    十五怯生生的看着她，知道妈妈肯定是生气了, 都怪他没用，居然没有一个看上他的。

    他明明很努力了, 可还是不能帮到爸妈。

    回到了家。

    胆战心惊的十五居然没有挨打，反而翠芬还给她煮了个鸡蛋，调了一杯糖水。

    十五可没喝过糖水, 他的舌头把碗舔了一个遍, 都舍不得咽下那甜甜的水。

    那一天, 翠芬跟文迪几乎是彻夜未眠, 俩人做了一个决定，虽然让人痛彻心扉, 但他们必须这样做。

    第二天, 翠芬起了个大早, 她给十五好好的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发梳的特别工整，衣服也是拿粮食从隔壁家换来的一件半新的衣服。

    翠芬一直对着十五微笑，只是眼中有泪花闪烁。

    十五紧张地看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衣服，心里荡起恐慌与害怕。

    翠芬带着十五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大巴车，这是十五第一次进城，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手脚冰凉，一直紧紧的揪着妈妈的衣角，“妈妈，今天不种地了吗？”

    翠芬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说：“妈妈带你去看看城里的二姨，她还没有见过十五。”

    “二姨？”十五对于这个概念很陌生，翠芬点了点头：“是啊，二姨家有好吃的，十五想不想吃？”

    到底是孩子心性，十五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想。”

    既然是去二姨家，该是没什么事儿吧？

    他很饿。

    很饿很饿。

    似乎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

    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现如今，身子看着却比同龄人要小一些，瘦的一脱衣服全是肋骨条。

    翠芬没有骗十五。

    他们真的去了二姨家。

    二姨是一个穿着十五从没看见过的漂亮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很温和，轮廓间和翠芬还有些像，她很漂亮，穿着一身西装，叼着烟看着十五上下打量着：“这就是十五？还真是啊，真好看，好白啊。”

    翠芬点了点头，心底一片凄凉。

    二姨把俩人都请了进去，还做了一大桌子可口的饭菜。

    十五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别说吃了，看也没看过的。

    有烧鸡，有鱼肉，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菜，十五使劲往下吞口水，二姨微笑：“吃吧。”

    十五不动去看翠芬，翠芬心酸的笑了：“吃吧，孩子。”

    得到了妈妈的同意，十五埋头开始吃，他吃了一碗又一碗的白米饭，感受到肉的香味从口腔里弥漫开来，浑身的细胞都像是燃烧了一下。

    十五很白，灯光下一晃肌肤如陶瓷般细腻，二姨盯着他看了看，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哪个狠心的爸妈，才会把这么可爱的孩子抛弃？

    十五一共吃乐三大碗米饭，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前所未有的满足。

    吃完饭，不用大人去收拾，十五就起身快手快脚的把碗筷收拾出去，踩了个凳子，站在水池边刷碗。

    他很省水，就开了一细流的水，洗完的碗整齐的摆放在碗柜里，只是他还是有些不安，时不时的扭头去看看翠芬，确定妈妈还在，这才放心。

    二姨看着翠芬：“妹子，你想好了，这么好的孩子真不要了？”

    翠芬忍着眼泪：“这孩子，跟着我们尽吃苦了，现在你妹夫又那样，我们不能把他拖累了，他很聪明的，自己知道学习写字，画画也特别好看，村子里的李老头以前不是教过书吗？他说十五非常有天赋。”

    自己的孩子，在母亲眼里自然样样都好。

    二姨看着十五，幽幽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聪明也很敏感，估计不是那么好留下来。”

    翠芬咬着唇低头：“到底还小，一切都会改变的。”

    十五把家务都干了，他乖巧的靠着妈妈坐着，二姨从抽屉里拿出两瓶他没有看过的易拉罐递给他：“十五，尝尝，这是健力宝。”

    十五盯着看了半天，是和妈妈给他调的糖水一样的东西么？

    翠芬笑了笑：“喝吧，孩子，好喝。”

    十五挠了挠头：“我可以留一瓶给爸爸吗？”

    二姨看了翠芬一眼，翠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二姨点头：“当然，这是给十五的，十五想给谁都可以。”

    十五乐开了花，不疑有他，接过去喝了下去。

    真是好甜啊。

    还带着一股子气体，特别刺激口腔，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可后来……

    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十五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叹息，紧接着，他感觉像是下雨了一般，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翠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坐在院门口，呆呆的看着远处。

    以前，十五出去玩都是会从这路上回来的，那时候，无论多么忙，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前把他抱起来亲一亲宽宽的额头。

    而如今，再也等不回来那个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的孩童了。

    文迪杵着拐拖着身子走了出来，他的目光空洞，像是行尸走肉一般，靠着大铁门掉眼泪。

    他一滴一滴的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当天晚上，俩人失眠了。

    两口子都没有说话，像是陌生人一样。

    第二天早上，翠芬顶着黑眼圈，看着文迪：“你要是舍不得，我去把孩子要回来。”

    文迪背对着她，瘦削的后背阵阵颤抖。

    翠芬知道，他又哭了。

    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翠芬在十五的屋里看到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家三口开心的模样。

    翠芬和文迪一左一右的拉着十五的手，三个人的嘴角都特别夸张的上扬，而不远处的空中，则是金灿灿耀眼的太阳。

    翠芬的手在画上轻轻的摩挲，渐渐地，眼睛湿润了。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只是刚离开。

    十五在那边，有的吃有的住，不用去干什么农活，会很快乐的。

    翠芬这么自我催眠着，到了第二天，她实在耐不住了，想要去买车票，再去城里看看。

    她不去打扰，就远远的看一眼就行。

    可她还没到村口，就看见隔壁的王大娘着急的看着她：“你怎么回事儿啊？小卖部那他二姨的电话来了好几次，家里敲门也没人开！”

    心都死了，他们还听得到敲门声？

    只是，他二姨……

    翠芬一个激灵，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升起一股凉意，难不成是十五出什么事儿了？

    接到二姨的电话时，翠芬感觉血液都冻结了。

    ——十五醒来后看见你不在了，就一直哭，可是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也不问你去哪儿了，也不闹，就一直掉眼泪，不吃不喝的，我想让他开心点，早上想带他去公园看看，可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跑了。

    跑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往哪儿跑？？？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市！

    翠芬心急如焚，她把身边能发动的都发动了，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到处去找十五。

    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的，翠芬没找到人，嗓子喊哑了，眼睛也充血了。

    又开始变天了。

    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她回到家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事儿的文迪看着外面：“以前，十五最喜欢阴雨天缩在咱们被窝里听故事的。”

    翠芬把嘴唇都咬破了。

    雨，越下越大。

    翠芬接近绝望。

    她似乎可以想象到，在大雨之中，那个瘦弱的小身躯，该是多么的颤抖与无助。

    到了晚上八点，又走了几公里山路找了一圈的翠芬回来了，她面色灰白，心里的希望的火苗像是被大雨掩盖的，毫无生气。

    文迪还是坐在雨中，看着以前十五经常回来的小路。

    天开始打雷。

    翠芬跪在了地上，放声痛哭，文迪呆滞的回头看了看她，双眼浑浊满是泪水。

    虽然瞒着他。

    但是每个人都那么匆忙，到处找寻，翠芬又憔悴痛苦成这个样子。

    他就算是个废人也猜到了。

    他的十五……

    文迪默默的掉眼泪，他杵着拐走到翠芬身边，想要去扶她，可两手却无力支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夫妻俩抱头痛哭。

    十五……

    十五啊……他们的乖儿子……

    对不起。

    是爸妈不对。

    明明说过永远不会抛弃，永远不会分开的。

    就在俩人哭的几近绝望之际，“吱嘎”一声，大门被缓缓推开了，软绵的声音飘了过来：“爸爸，妈妈！”

    翠芬和文迪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立即抬头。

    只看见大门口。

    十五身子湿的透透的，像是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头发都贴在脸上，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对着俩人笑：“我回来了，别哭了。”

    我回来了……

    别哭了……

    翠芬猛地站起来，冲上前抱住了十五，“你、你……”

    她很怕这一切是幻境，怕说开了之后十五就会消失。

    天知道十五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徒步走回来的。

    他的嘴唇开裂，被雨水一泡，疼得厉害。

    这一路，他吃了很多苦，心里不知道多惶恐害怕，要是一般孩子，肯定要嚎啕大哭埋怨父母的。

    可是十五一句话没说，他小大人一样抱了抱妈妈，又去把文迪扶了起来。

    十五撒娇似的缩在爸爸怀里，从兜里掏出了一瓶陪着他走了几十里路的健力宝：“爸爸，给你，这是饮料，可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