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吉原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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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吉原,土御门有世的情绪不高,名冢伏见安慰他:“不必如此忧执。”
“我知道,”有世点点头说。
正是因为深切地明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所以他才有如此一叹,“这么多年,我们降妖除魔。妖邪易除,人心难测。单纯妖邪害人之事不过一二,人心叵测常有八丨九。若是我能明白一个人真正在想什么,只怕早已悟透真理,修做人上人了。”
名冢伏见有些意外,歉意道:“原是我看轻你了,我本以为你对那位蝶容心怀执念。”
“师兄想多了,”有世一垮肩膀,恢复了年轻人活泼的模样,“这只是我可悲的怜悯心罢了。虽然这么说,实在很狂妄就是了。”
伏见说:“心怀善念已经是可贵。”
有世摇摇头,回头望了一眼,心中道:可是这样廉价的善意又能帮助多久呢?土御门作为一方世家,自然有着别人没有的高门势力。找一个可以收下蝶容的歌舞伎门而已,非常简单。但这样要用到的是父亲的名义。
先不说土御门当家愿不愿意,要是叫别人议论自己的父亲为了一个歌舞伎出头,损害到父亲的颜面,有世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或许,在过去的旧时代这是一件非常风流的事情;在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人人皆有奇遇,也并不稀奇。
但是正是越变革,这些门阀就越保守,用这种区别庶民的固执来彰显自己的高贵。此间流言蜚语的侵害甚至会影响到一个家族。而且他和蝶容才认识不过一个晚上,交浅言深已经是一种冒犯。他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蝶容也无意被帮助。
有世宽慰了自己一番,才将心中郁闷略略排遣。帮不了蝶容,他们还有别的正事要做。有世看向师兄说:“不过,我们暂时大概还不能离开这里。”
伏见抬眼,“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地方的气息的确不对。”
“那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肯答应我,”有世拍着胸口,双手合十拜托师兄,“父亲那边就麻烦师兄去说明了。他要是知道我私自到这个地方来,就不让我出门了。就说,就说我们是偶尔路过的吧!”
名冢伏见笑起来:“你的借口都已经想好了,我还能怎么办。”
“没办法呀,谁叫父亲比较相信你的话。如果他还是不信,我们就把阿若叶的名头搬出来,说我们是跟着他到这里来的!”
有世狠狠地一握拳头:他坑我一次,我也要坑他一次!
“这个理由倒是很有说服力,”伏见同意了给师弟打掩护,同时示意有世跟自己来。他们二人来到浅草,登上这里的五重塔。此处可以远远望见吉原。因为它附近皆是平缓的田地,大门就像是海面的孤岛,非常显眼。
“你有看出什么不对吗?”
“没有,”有世摇摇头,“特别干净,没有一丝妖邪的痕迹。”
伏见分析着:“你察觉到了两次妖气,一次在楼外,一次在楼内。那个时候都有什么事?”
“第一次并不清楚,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第二次是蝶容的表演刚结束不久。至于奇怪的事……”有世回忆着,“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当时阿若叶在我身边,我一直提防着他,没注意旁边。”
“有他在就已经很奇怪了。你说你本无意参与竞拍,是阿若叶坑你去的?”
“对,没错,而且后来他还出现了。说起来,那只屏风窥并不是我杀死的,而是阿若叶捏碎的。我本来以为他是为了这只屏风窥来的,可他却……”
有世顿时反应过来:“他不是为了屏风窥!他还有别的目标!阿若叶早就知道花楼里有屏风窥,但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真实目标,用那东西诓骗我!”
他醒悟过来,气得跳脚,“啊啊啊!这个混蛋!太可恶了!可恶啊!”
名冢伏见很淡定,“从小到大,你被骗了无数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这不公平!”有世瞪眼,“为什么他总是糊弄我啊!”
“还能为什么呢,”伏见递过来一个非常怜悯的眼神:当然是因为你比较好骗啊,换而言之就是……你比较笨啊。
看懂了师兄眼里的意思,有世简直要气哭。
“妖皇宫之主喜好异于常人。如果是我们刚才感觉到的那种妖气,应该是够得上他的标准了。”
没被阿若叶抢过阴阳师和法师根本不存在,优秀如伏见也不例外。土御门内甚至打算把到阿若叶手里抢妖怪作为阴阳师的试炼目标,还列了一个排行榜。名冢伏见是第一,被抢过三只,有世垫底,出师以来被抢走一半——也不排除阿若叶特别喜欢逗有世的原因。
有世闷闷地问:“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收走呢?以他的本事什么妖怪捉不到?”
虽然很不甘心,但有世不得不承认妖皇宫之主实力真的非常强大。
名冢伏见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清寒似霜,“你看到一柄不错的长刀,最终却没有收下它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还不够好?”
“那么阿若叶也一样。”
有世的眉头皱得死紧,“他在培养这只妖怪?!”
“嗯,”伏见点点头,目光眺向远方,“我知道八岁的时候,阿若叶救了我们一命,所以你一直觉得他和我们差不多。那些妖怪被他抢走放在妖皇宫里面,也好好的,再没有出来祸乱人间。但是,一个妖邪鬼怪,魑魅魍魉聚集的地方也是一个随时会出事的地方。若有一日出现意外,谁有这个能力保证可以镇压它们?
阿若叶不是人类,我们甚至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能为了一己之好放任培养一个大妖出来,完全不顾此处的人类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你也该明白他是一个多么随心所欲的家伙了。”
有世心中有些微凉的失望,他极小声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伏见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说:“回去之后我会禀报师父此处怪异,由我二人负责调查。阿若叶既然在半途回转了一次,说明有什么关键在那个蝶容身上。就算这次还是不能封印这只妖怪,也不能任由阿若叶养虎为患。”
“是,师兄。”
·
阴阳师们离开后,老板忌惮于那个天罚,没有太为难蝶容,而是叫他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但苍助却被留下了。老板用手帕捂着口鼻,嫌恶地离苍助远了一点,问他:“阴阳师都和你们说了什么。”
苍助躬着腰,抬起一个眼神:“那位土御门公子想为老师赎身呢。”
老板挑起一边稀疏的眉毛,惊讶于苍助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小子竟然会和自己说实话。“那蝶容怎么回答的呀?”
“老师拒绝了呢。”
“哈,”老板哼笑,“并不意外啊,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嘛!”
在蝶容刚出道没多久,的确有一位非常多情的女客人想要为蝶容赎身。她深爱蝶容的样貌和才艺,给出的价格非常可观,让人无比心动。可是她有一个条件:不允许蝶容再上台演出。这也可以理解,谁希望自己的爱人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魅力呢?
爱恋,多么自私的东西。
可想而知,蝶容拒绝了,那位多情的客人伤心得不愿再踏入此地。当时老板还觉得蝶容不识抬举,但当后来蝶容为赚回千倍百倍的钱财后,他便喜笑颜开,也掌握了控制蝶容的最佳手段。
“不过才见了一面,就想勾得别人要为他赎身,哼,本事倒不小,”老板越发觉得蝶容身上不安分的因素太多,他的目光落在了苍助身上。这小子矮了一顿打之后,突然变得顺眼了起来,是因为终于认清楚现实,想明白了吗?
既然如此的话,倒也挺适合继续放在蝶容身边的。于是他说:“行了,你回去吧,好好看着你的老师。”
苍助微笑:“是,老爷。”
之后蝶容不再接客,用四十九天的时间来养伤。这段时光可以说非常清闲悠哉了,他可以每一天心无杂念地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那日在宴会厅里看到了有世挥刀的英姿,蝶容的创作欲大发,编排出一段十分独特的舞蹈来。
为了表现出阴阳师刚猛柔和为一体的刀术,他甚至每天在房中挥刀数百次。
蝶容是高兴了,可是苍助不怎么高兴。因为他发现,蝶容不管自己了。之前作为弟子,每天早上蝶容都会监督苍助让他做完练习,枯燥乏味,一遍又一遍。但那日之后,蝶容则不再这么要求苍助。
原本苍助以为蝶容是忘了,但并不是。于是他故意不做练习,早间甚至都不再蝶容面前出现。可是蝶容没有任何反应,不像之前有一丝错误的时候都会严厉地批评,分明就是无视了苍助的存在。
这让苍助奇怪不解还有一点难受。
因为蝶容不再维持他二人师徒的身份,苍助一天中空出一大段时间。老板当然不会允许他悠闲,就叫苍助白天跟着别人干活。他们要把花楼背后废弃的茶房收拾出来,因为时间太久了,这几天从里面出来都灰头土脸的。
其他小厮下人早就不满苍助受到的优待,看他也被赶下来干杂活累活,都纷纷来嘲笑他:“哟,这不是我们花魁的高徒吗,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蝶容不要你了?伺候得不爽利?”
“什么啊,你们不懂了吧!人家出师了!可以上台表演了!”
“真的吗?天哪,又有一位花魁要诞生了。”
“来来来,唱一段,让我们听听未来花魁的歌声。”
这些无聊的话语苍助一贯是不理会的。他做完了手里的活计,打算去蝶容那里。他之前挨打就是因为这种看不起他人的态度,结果这次还是不改。小厮们本来就嫉妒他得到蝶容优待,这次好不容易待着机会奚落他一番,哪想苍助依旧如此惹人讨厌。
“你这小子!是在看不起我们吗!”
说着,一群人就围拢上来,把他按在地上好一顿揍。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好几个。苍助被结结实实揍了一番,鼻青脸肿地回到了蝶容的房间。
蝶容还在排演,看到苍助这般模样也没有理会,继续自己的动作。苍助服侍了他那么久,多少知道蝶容的脾气。也没有告状抱怨,自己到五斗柜前翻出了伤药,对着镜子给自己治伤。
伤药接触皮肤的痛感让苍助不那么昏沉了,奇异的是他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他不再出去,而是坐到了蝶容的前方,当起了这场未完戏唯一的观众,履行老板排遣的任务,服从内心的向往。
歌舞伎在表演一场除魔的戏,他挽着刀锋,身姿凌厉,与空中的妖魔颤斗。刀光剑影里是正邪之气的碰撞,它们共生,对立,化作天地万物。而那位阴阳师则成为天地万物里的第一人。
蝶容完美地复制出了当日有世斗争的场面,苍助的神思也不由回到了那个晚上。
当日,土御门说自己有阴阳眼,苍助一瞬间也以为自己真有什么独特的天赋——那日在宴会厅里看到了恶心的妖怪,他不认为是错觉。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改变自己的命运,脱离泥沼的向上念头。
人这种东西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成为阴阳师了就不是人了吗?离开这里,完全没有必要。
至于什么阴阳眼,他更加没兴趣了。这些天他到处晃,一些阴暗的角落也去过了,并没有看到其他妖怪。人生前十几年里,也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只有一次作用的玩意儿,有什么好在意的。
而且他最近一直在在意别的事情,对自己并不看重。
此时,蝶容收刀。刀身入鞘,那股凌冽的气势也随之入鞘。蝶容有变成了那个安静无言的,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自己。忍了许多天,苍助也忍不住了。
他问:“……你不问吗?”
好一会儿,蝶容才从思考中回头,用眼神询问:什么?
苍助忽然感觉到一阵闷气,他抽了抽嘴角,气到笑了起来:“那天的客人想带你走,甚至愿意给你找个正式的歌舞伎门派……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帮你说话吗?”
蝶容展袖,直白道:“不想问。”
苍助:“……”
“那我这几天都没有做练习了,你也不问问为什么吗?”
蝶容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态,似乎在想今天这个徒弟怎么这么多话。他想了想,反问:“你很想让我问吗?”
“……”苍助一阵气结,“不想!”
“哦。”
苍助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疼起来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再让我做练习了?”
涉及歌舞伎的事情,蝶容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他依旧没有看苍助,仿佛苍助并不值得入眼。这位未来的花魁说:“你不想表演,以后也不会表演歌舞伎。”
被看透了,苍助不意外,有些得意起翘起嘴角:“难道你不可惜我这样的天分?”
他似乎很想看到蝶容困扰的样子,可惜蝶容永远都不愿随他的意。
“和我无关。”
苍助抿唇,他想不出可以继续刺激蝶容的话了。他觉得可惜和不甘心。关在柴房中的那个晚上,他分明接触到了蝶容麻木干瘪灵魂在掩藏的东西,难道就这样一闪而逝,永远捕捉不到了?
如此的话,他长久以来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似乎是与众不同的人类。不属于七情六欲中的任何一种,明明遗世独立却自愿深陷在最污秽的地方。这样的乐趣和新奇都不能把握,那他观察着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在短暂的寿命里,忍受着没有新意,没有乐趣的时光吗?
苍助的心摇摆不定,剧烈挣扎着,最后他认输了。他先向蝶容表示退让,因为他实在太好奇了。
“那天在柴房,”说出这个问题对苍助来说有些困难,他深吸一口气,“那天在柴房,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无聊的,不过如此的人?”
蝶容的房间非常的华丽,像是一个舞台。这是房间主人决定的,这样他可以随时都保持在舞台中的感觉。他在房间中间旋转着,是这里独一无二的主角,所有美好的词语都是为他创造的。苍助的问题在这些面前不值一文,连蝶容的衣角都碰不到。
于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过是在蝶容的动作之间被随意抛了出来。这个可以模仿世间所有生物的人,他说:“难道不是吗?你连自己要追求的东西都不能坚持……是一个无聊的,不过如此的人。”
蝶容停下了旋转,直视苍助,带过的香风划破了苍助面前的空气。苍助忽然呼吸困难,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看透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小秃来禀报:“蝶容,有一位贵客想要见你。老板让你收拾一下,要快一点哦,不要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