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鸳鸯织就欲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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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庭,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三十三座天宫,宫宫脊吞金稳兽;七十二重宝殿,殿殿柱列玉麒麟。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不久前才飞升成功的小仙娥手捧玉簪珠履,紧随月孛星使等手捧各色珍奇异宝的仙子们,神色敬慕,匆匆穿过一座座金阙银銮。
那小仙娥远远看去老实乖巧,如其他仙子一般恭敬地微低着头,实则刘海下一双灵巧的乌眸正欢腾地左瞄右看。
蛮荒小妖,机缘巧合,一朝飞身成仙,何曾见过此等雕栏玉砌、气势恢宏的宫宇。望着那一人高的珊瑚,那阶下的琪花瑶草,感慨一番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又瞧了瞧往来持铣拥旄的金甲神人,终是狠狠咽下了口水,默念了几回静心咒,到底收起了没见识的傻样。
月孛星使瞟了她一眼,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要知道,如今那位仙上的事儿,再小也是天界的大事儿。今日若不是随行的仙娥不小心吃坏了东西,这等差事怎会轮得上如此资历浅薄的小仙。观其行,虽不甚满意,但好歹行事也知个深浅,想了想,到底也未过多苛责。
一路疾行,雾气渐渐淡去,只见几根百丈巨柱巍然耸立于前方,玉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两柱之间,上好白玉铺就的地面泛出温润的光芒。
路的尽头,是一座小院,院内绿竹疏桐,清雅宜人。
一阵风过,枝叶发出轻微声响,隐隐飘来昙花淡香,细细碎碎抚慰着适才因满眼金光浮华引起的躁动。几座殿宇散落院中,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金龙仰天长啸,栩栩如生;青瓦雕刻的浮窗,玉石堆砌的白墙,一座虹桥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自天边一路通往璇玑宫上空。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古拙劲正地题着三个大字“璇玑宫”。
小仙娥心中存疑,此地处处有别于天宫的堂皇夺目,看似漫不经心,细细琢磨却另有乾坤,倒是应了返璞归真,大拙而大雅的真谛,古朴中又似隐着几分佛性,几缕烟火气。
正欲开口询问,抬起头,却只见月孛星使及其他仙子们均放轻了脚步,神色愈加恭谨肃穆。
心下一惊,忙把张口欲言的疑问吞回了肚里,屏息凝神,与周围的仙子一般,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
忽而,只觉前方仙气缭绕,偷偷望去,一群仙子自璇玑宫正殿而出,穿过庭院,踏玉而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赞一声“好仪态,好风度”!
为首的那仙子身着一袭浅紫色晕纱流仙裙罩衫,对襟边缂丝牡丹,三千青丝挽成飞仙髻,一支牡丹衔珠七宝水晶流苏点缀其间,风姿绰约,雍容高贵。
月孛仙使见状,忙领着众仙娥退到路旁,微微俯身行礼。
那紫衣仙子自月孛身边经过,瞟了眼她手中捧的物什,“咦”地一声止了步子。其余众仙子亦停在了她的身后。
“此冠可是陛下命你们送与吾等少神的?”
紫衣仙子指着月孛手中的九凤芙蓉冠问道,语气温和令闻者如沐春风,却也隐隐含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回牡丹仙上,正是。此冠乃是陛下亲绘的样式,命曹宝天尊集二十八宿之星辉,以罗宣天君之火力,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今日方才锻造完成。”
月孛心思玲珑,一番说辞果然令花界众芳主面色愈加欣慰满意。
牡丹芳主微微一笑,侧身对左手边另一名黄衫仙子颔首道:
“别的心思倒也罢了,只是这样式……”
那身着浅黄色彩绘海棠曳地振袖长裙的仙子闻言,细细看了眼月孛手中捧着的芙蓉冠,原本稍显凌厉的眉眼也不由得温柔了下来:
“陛下果然厚爱少神,如此良配,吾等终可不负先主之重托……”
牡丹芳主亦欣慰点头,转而对月孛等人温和笑道:
“尔等毋须多礼,速去办正事要紧。”
说着,领着众芳主踏云归去。
待得众仙走远,月孛等人方才起身。
那小仙娥好奇心憋到现在已是极限,忍不住凑近月孛,觍着脸,笑问道:
“月孛姐姐,刚刚那群仙上个个风姿不凡,令人好生向往。只是这穿衣打扮似与天界略有不同,不知是哪路神仙,还望姐姐提点一二,也好让妹妹日后莫要因见识浅薄而有所怠慢,犯下大错。”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月孛见这小仙娥如此乖觉,又想想之前她即便诸般好奇,到底还是忍耐着循规蹈矩,未曾失了天家体统,心下倒是生出了几分喜欢,遂假装啐了她一口,笑道:
“你这小妮子,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飞升成仙的,真真孤陋寡闻得紧。也罢,你既叫了我声姐姐,我也不能白占你这便宜。刚刚过去的正是花界的十二位芳主,她们齐齐上这天界只会为一件事,那便是觐见这璇玑宫的主人,也是如今花界少神,锦觅仙上。”
小仙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越听越糊涂:
“花界少神为何不住在花界境内,反而久居天界?”
“放肆!”
月孛面色一白,往那不知轻重的小仙娥头上狠狠敲了个毛栗子:
“锦觅仙上除了是花界少神外,更是我天界未来的天后娘娘。十八万年前,先天帝与前水神就为她与陛下指下婚约,这璇玑宫本就是她从前住惯了的寝殿。怎奈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陛下苦等了她整整十八万年方金诚所至,失而复得。他们所受的苦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刚刚所说的诛心之言日后切莫再提。”
小仙娥抿紧了唇,点头如捣蒜,想了想,终是忍不住低喃一声:
“陛下真是长情。从前曾听闻人间女子常叹,世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能被如此丰神俊朗,惊才绝艳的男子倾心爱恋,即便是凡夫俗子亦是难得,何况是坐拥天界的天帝陛下。花神仙上真是好福气……”
月孛瞧着这小仙脸颊飞起的两朵可疑红晕,忆起昔日锦觅仙上还是栖梧宫中一个小书童时,自己不知其以锁灵簪封印了性别,只是不由自主地深陷于那等颜色,那般风采,轻轻一笑便摄人心魄,为此还央了计都星君前去提亲,闹出了不少笑话。
伸出手指戳了戳小仙娥的脑袋瓜子,嗤笑一声:
“陛下自然难得,但你当这六界之中又有几个能如花神仙上这般精彩的女子?你看看那寿星台上千千年不谢的名花,再瞅瞅这炼药炉边万万载常青的瑞草,若无锦觅仙上,天界如今哪得如此盛景?”
“花界乃天下之粮仓,六界之中即便武力再强悍,又有几人敢开罪花界的?能以一界之力为嫁妆,这世间除了锦觅仙上,还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有如此实力。毕竟,那魔尊鎏英可是放出话来,只招赘,不嫁人。”
“更何况,陛下与仙上相识于微时,竹马青梅,两人的婚约本是上神之誓,最名正言顺不过,却偏偏几经生死,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等到一世缘牵,能够彼此静守荣枯,这情谊又岂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你刚刚慑于众芳主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却不知与之相比,锦觅仙上才真正是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绣幕芙蓉一笑开,便胜却人间无数。艳冠六界,除了水神仙上,无人能出其右。”
那小仙娥双眸闪烁着崇拜的小星星,如痴如醉,听得此处方忍不住问道:
“姐姐这么说,莫非是指水神仙上还有与其一争之力?”
月孛面色瞬间一僵,差点连手上的托盘都端不稳,狠狠剜了那小仙娥一眼,第一次怀疑这仙娥莫不是扮猪吃老虎,怎么次次都问到痛处:
“休得胡言!我何时如此说过?水神仙上虽然也是上神,然怎能与花神仙上同日而语?与你说话真是好没意思,不说了,不说了……”
一众仙子又恢复了初时的沉稳安静,经殿前仙侍通传,低眉敛目步入了璇玑宫。
不知是谁走得匆忙,空中轻轻飘落一方锦帕。
众仙娥刚刚站立的地方缓缓出现一名绝色女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素若春梅绽雪,洁若秋菊被霜,静若松生空谷,艳若霞映澄塘,比之前容貌最盛的牡丹长芳主亦要美上三分。
她望了眼仙娥们离去的方向,犹豫半晌方伸出春葱玉指,将锦帕轻轻拈起,仔细展开。当看清上面绣的图案时,不由得身形微微一晃。
以上好的天蚕丝绣于其上的竟不是梅兰竹菊等雅物,而是凡间婚嫁时人们最常用的一对鸳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天帝陛下竟如此爱重锦觅,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冰清玉润的人儿,为了她仍不能免俗,心之所愿不过是庸庸人世间最平凡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知怎的,忽然忆起今日那人说的话,心下一时酸楚难当,百感交集,竟恨不能将脸蒙在这锦帕之中痛哭一场。
锦觅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我呢?我这一路走来难道就比她轻巧容易?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忽而,那女子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只见天帝身着月白色常服,头戴玉冠,自远处走来。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君子如玉,明玉如水,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女子不由面色一红。
他就快要迎娶锦觅了,若再如从前一般,在这璇玑宫门口拉住自己,纠缠不休,可怎生是好?若他再糊涂行事,硬将自己扣在这天界,岂不又徒惹事端?
直觉自己明明应该远远躲开才是,可双脚不知怎的却牢牢钉在当场,竟挪不动半步。
今日真真是万般委屈,心力交瘁,他若瞧见自己形只影单,立于这璇玑宫门口泫然欲泣,会不会如之前那般悉心呵护,柔声安慰?
罢了罢了,现下只想找一个能包容自己的胸膛,好好地哭上一场,哭尽自己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
更何况,他是天帝,若是事后有心打听,知晓自己因何而伤心委屈,甚至能为了维护自己利用职权之便帮忙扫除麻烦,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由他出手,旭凤事后也不能怪罪到自己头上,既解决眼前碍眼的人儿,又能将自己摘了干净……
正想得出神,只觉身旁一阵风过,风中隐隐含着幽兰淡香。
错愕转身,他他他……他难道没看见自己弱不经风,满面愁容地站在这里,怎能自身旁轻巧行过,视自己如无物?!
“陛下……”
一声娇喝,含嗔带怨。
润玉疑惑转身,见是霜花,眉间微微轻蹙,随即淡淡一笑,仪态完美,却淡漠,疏离。
“原来是水神仙上……不知仙上唤住本座有何要事?”
霜花面色一白,似承受不住般轻轻后退半步。
水神仙上?是啊,他已经找到了他的觅儿,于是她就成了与他无甚关系的水神仙上……
一时间五味杂陈,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努力忽视心中泛起的酸水,勉强笑道:
“没什么……听闻陛下不日将迎娶锦觅,万望陛下务必善待于她,切莫辜负了一片真心才好。”
润玉听得“锦觅”二字,原本寒星般淡漠的眸子瞬间染上了真切的暖意,恍若东风拂过,言笑顿生春意:
“仙上放心,吾自省得。”
望着天帝离去的背影,霜花伫立于璇玑宫门外,良久未动。
半晌方抬起头,目光沉沉望向架在璇玑宫上方的虹桥。
一片乌云正好自头顶飘过,将她绝世容颜遮于暗影之下,一时晦明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