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似是被什么狠狠地烫了一下。

    阿依慕微微一颤, 迟迟不敢睁眼看此时的萧盈。

    萧盈站定了身子，瞧阿依慕傻傻地没有睁眼, 便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双手背在了身后，笑道：“小石头, 你有时候真的傻乎乎的！我没让你睁眼，你就真的不睁眼了！”

    阿依慕还陷在方才的余韵之中, 她迟疑着终是睁开了双眼, 萧盈却背过了身去, “突然有些饿了, 小石头, 我跟你说, 同泰寺的斋菜可是一绝, 今日你可算是撞上了！”

    “公主……”阿依慕很想说，她不想走了。

    似是知道阿依慕想说什么，萧盈马上接口道：“还是得先吃饱了再祈福, 否则, 这半日真不知该如何捱完。”说着，她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纸张, 将写过阿依慕名字的白纸叠好, 递向了她, “好生收好, 别让旁人瞧见了, 本宫的墨宝，可不轻易赐给别人的！”

    阿依慕轻笑接了下来，仔细收好。

    萧盈迈步走到了大殿门口，对候在外面的梅香道：“梅香，本宫饿了，先去斋堂用膳吧。”

    “是，公主。”梅香打开了殿门，看见阿依慕低着脑袋跟着萧盈走了出来，她走到了阿依慕身边，悄然揪了揪阿依慕的袖角，让阿依慕走得慢一些，跟在了萧盈的身后，径直往斋堂走去。

    住持是梁帝最敬重的大师，他也算是自小看公主长大的了，这次听闻公主有心来同泰寺为国祈福，便吩咐斋堂做了一桌子的上好斋菜，敬等公主来用膳。

    阿依慕悄悄打量了一眼这满桌的斋菜，她万万没想到，建康城中的斋菜竟可做得这般丰盛。

    分明城外战火连天，多少百姓已经吃不起饭，许多都饿得只能吃草根了。这佛寺之中竟还有那么多上好食材，实在是让人看得有些唏嘘。

    大梁崇佛，这些年在城中修建了佛寺百间。

    北边传说的南梁僧人比百姓日子好过，原来都是真的。

    黯然握拳，阿依慕只能悄然一叹。

    “有劳大师了。”萧盈有礼地对着住持福身一拜。

    住持久沐皇恩，对萧盈很是客气，他点了头，双手合十，“公主这三日只管吩咐，老衲做这些也是应该的。”说完，住持便递了个眼色给左右沙弥，瞧他们看萧盈的眸光有些杂然，他便厉色一瞪沙弥，“公主且先用膳吧，老衲先带这些弟子出去上早课了。”

    “嗯。”萧盈点点头。

    住持便带着沙弥们退出了斋堂。

    阿依慕实在是不喜欢方才那两个沙弥的目光，她有些不解，为何出家之人竟会有那样的眼神。

    萧盈淡淡笑道：“这些年出家的人，大多是活不下去的人。皇爷爷一世崇佛，对那些活不下去的人来说，剃度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够了。”说着，她的笑容更暖了几分，“这世上本就没几人可以真的做到四大皆空，心有执念，又如何真的成佛呢？”

    阿依慕只觉有些无力。

    萧盈抬眼看了一眼梅香，“梅香，去把斋堂的门关上，有些冷。”

    “是，公主。”

    待梅香将斋堂的门关上后，萧盈又开了口，“佛家有云，众生平等，今日此时，便没有君臣之别，都坐下一起吃吧。”

    梅香瞪大了双眼，万万不敢从命。

    阿依慕却先坐了下去，梅香赶紧打了一下阿依慕的肩，“快起来！放肆！”

    “嗯？谁准你打小石头的？”萧盈不悦地瞪了瞪梅香。

    梅香情急之下犯了错，赶紧跪地道：“奴婢知错了！”

    “听听，烦不烦？”萧盈无奈地看向了阿依慕。

    阿依慕亲手扶起了梅香，“别怕，公主是个好人，你就别惹她不高兴了。”

    梅香战战兢兢地看看阿依慕，又看看萧盈，只好静静点点头。

    三人坐定之后，萧盈便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梅花冻放入了阿依慕盘中，笑道：“这是同泰寺最好吃的一道菜。”

    “公主，城外还有人饿着……”虽然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但是阿依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萧盈的笑意微微一僵，“我知道。”

    “对不起。”阿依慕赶紧道歉。

    萧盈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若不是公主，大抵可以为城外的百姓做点什么，可我偏生是公主啊。”

    阿依慕越发地觉得方才那句话失言了，赶紧继续道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对不起。”

    “无妨！”萧盈眯眼笑了笑，“你瞧，既然都做好了，若是我们不吃了，岂不是浪费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阿依慕嘟囔了一句。

    萧盈含笑又给阿依慕加了一块冬笋，“快吃！吃不干净可是要罚的！”说着，她也夹了一块给梅香，“你也一样！”

    梅香受宠若惊地瞪大了双眼，这等殊荣，她只怕会记一辈子。

    萧盈笑得更深了起来，她给自己夹了块冬笋，“我是真的饿了，可不等你们了。”说着，便开始吃起冬笋来。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轻松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算是吃完了斋菜。

    萧盈很是满意三人的“战果”，便又带着梅香与阿依慕回道了祈福的大殿之中。

    这一次，萧盈是真的开始了祈福。

    她静静地跪在佛前，为城外那些饿死的百姓，战死的将士，默默诵经。

    夜色，渐渐降临。

    佛寺的沙弥诵经声开始渐渐小去，终至静夜无声。

    雪花又渐渐落了起来，一片一片地覆上地上的脚印，好像要悄无声息地抹去那两个女子的来时足迹。

    未免巡逻扰了寺中的僧人休息，梁帝曾经下过一道君令，命巡逻的卫士入夜之后仅在寺外巡逻。

    同泰寺已经相当于是皇寺了，平日也没有什么百姓能进来拜佛，只要守好了外面，便可以保证同泰寺的安宁。

    这是阿依慕离开的最好时机。

    萧盈终是抄完了一卷经书，她搁下了毛笔，看向了默默立在窗口许久的阿依慕，沉声开了口，“小石头，差不多了。”

    阿依慕回过了神来，“哦。”

    梅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萧盈走了过来，最后嘱咐道：“小石头，记得，山寺后在那边。”她指向了窗口外面，却被阿依慕突然握住了手。

    “公主，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么？”阿依慕想再为公主做点什么。

    萧盈努力让自己笑起来，“你好好的，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除了这个之外呢？”阿依慕眸光灼灼，她想听到一个她还能做到的事。

    萧盈怎么看不破阿依慕的心思，她只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强留下阿依慕，“应该是……没了……”

    “当真？”阿依慕又恳切地问了一句。

    萧盈静默了片刻，垂下了头去，“其实……有一件……”

    “你说。”

    “我很想坐到佛殿的檐上俯瞰一回玄武湖……”

    “好！”

    “可是……”

    萧盈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阿依慕搂住了腰肢，只见阿依慕足尖一点，便带着她掠出了窗口，在空中一个腾身，便稳稳地翻上了殿檐。

    梅香被吓得忘记了大呼，等回过神来，阿依慕却探了个脑袋下来，对着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梅香哪里敢大喊，若是惊动了寺中的沙弥，只怕要惹大祸的。

    萧盈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阿依慕，哪知阿依慕直起了身子，便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坐到了屋脊边。

    “你看，那边就是玄武湖！”阿依慕指向了右边。

    身为大梁的溧阳公主，她是从来不被允许上檐的。哪怕冬日起了兴致，想要游湖，也必须是一群人跟着，慢慢在湖边走走。

    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自在地坐在屋脊边，远眺明镜一般的玄武湖。

    雪花纷落，万籁俱寂。

    湖面似是已覆上了一层薄雪，拱桥小亭，被落雪半掩半露，远山是一片白雪皑皑，近树是千棵银花缀枝。

    她只在画中见过这样的景象，如今亲眼看见，就好像是一只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终是展翅飞上了蓝天，终是可以一看这山河的锦绣。

    她激动地看了看玄武湖，又看了看身边的阿依慕，不觉两人的手一直都紧紧地牵着。

    “好美！小石头，那边好美！”她几乎是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害怕惊动了僧人会将此刻的自在打破。

    “是的，好美。”这一次，是阿依慕呆呆地看着萧盈的侧脸，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这次重逢，阿依慕是第一次在萧盈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

    她忽然有几分懂了萧盈，懂了她那日为何会哀求她带她一起走。

    雪花偶有几片飘落在萧盈的鬓发之间，阿依慕轻轻地用另一只手为她仔细拭去。

    萧盈笑然回眸，也一样帮阿依慕拭去了青丝上的落雪。

    两人相视一笑，竟不约而同地躺了下来，望着天上纷落的雪花，至少在此时，是真正的随心而活。

    时光总是在悄悄流淌的。

    谁也抓不住，谁也拦不住。

    所有的任性，所有的贪恋，也只能各自收拾起来，小心藏好。

    “小石头，保重。”

    “嗯。”

    当阿依慕带着萧盈稳稳飞落下来，最后的对话只剩下了这两句。

    说太多，只怕会生出更多的不舍。

    不轻诺，便不会有那些放不下的牵念，更不会有失望。

    当彼此的手放开，两人都知道，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