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瑜王那边来人了，还带着元帅的信物，你说元帅会不会真的在他们手上？”

    “真的也好, 假的也好，既然对方主动来，必然是有所求, 见招拆招。”

    江自流头也不抬, 一目十行地看着眼前的军报，然后笔走游龙，甩到一边，又有人连忙递上下一份。

    “王爷, 帝都也派了来使，跟瑜王的人是一起来的。”

    江自流一笑：“居然连掩饰一下都不做，看来皇上这口气真是憋得久了。”

    当年帝都无奈之下，以皇室之尊, 委屈地不得不与晋军交换人质。来到晋中的是皇子, 而晋军这边，江自流和程硕甚至都未婚娶，更别说有子嗣了。

    所以晋军这边送去的人，在天子看来, 完全就是对方漫不经心信手点的垃圾。再加上晋王受封一事，帝都那边早就想着能什么时候扬眉吐气一次。

    又处理完了一份公文, 江自流抬头看了看围了一圈的人, 觉得脑子里嗡嗡响, 有点恨不得现在身陷定陵丘的人是他，让阿硕来搞定这些烦死人的东西。

    “我只跟瑜王的人谈，帝都的人，你们看着办。”

    许贺在中军帐外已经等了很久了，可帐中始终没有人来传他进去，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忙碌，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

    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给他个下马威。

    虽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现在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而且晋王也不是个软柿子，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他能等得，他身边帝都来的人却没这个耐性了。

    那人始终烦躁地来回走动，还不等许贺反应过来，他已经叱骂了一声“黄口小儿如此猖狂”，自己掀了帘子，入了中军帐。

    那帐帘还没在他身后落下，许贺便听到一声凄厉惨叫，刹那间便没了声息。

    中军帐内终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人是谁？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守卫忙在账外跪下：“王爷息怒！这是瑜王爷和帝都派的来使，属下一时疏忽，请王爷责罚。”

    “哦，来使？快请进。”

    许贺冷眼看着对方做戏。

    晋王的中军帐是什么地方，守卫怎么可能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拦不住。对方无非是不想让帝都的人横插一杠子。

    而且以现在皇帝的势力，莫说对方只名正言顺杀了一个擅闯中军帐的傻子，就算是把交换的质子杀了，皇帝也无非是派人怒斥一番而已。

    不过也好，少了沉不住气的人在旁边添乱，他倒是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对方谈判了。

    许贺进了中军帐才发现，之前守卫一直说王爷很忙、目前无法召见，也不是瞎话。帐中除他之外，还有不少将领参军，都拿着军报账簿等在旁边。

    平城刚尘埃落定，程朔又落入敌手，一堆的事要等晋王过目。

    坐在众人中间的那年轻人轻轻揉了揉头，向他点头示意：“许先生坐。”

    如今帐中坐着的就只有晋王一个人，许贺又哪敢真的坐下，便只上前拱手道：“瑜王麾下昭武都尉许贺见过晋王爷，久闻王爷……”

    “长话短说。”江自流打断了他的寒暄，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文书上：“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很忙，这帮兔崽子就不让我消停。我知道元帅落到你们手上了，瑜王是叫你来跟我谈这个的？”

    “王爷睿智。天下皆知王爷忠信仁义，对程将军忠心耿耿，应该会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元帅在你们手上，有没有受苦？”

    许贺愣了一下。

    他是来谈判的，晋王不关心他们会如何狮子大开口，却担心着程朔的安危，似乎跟他们预料的有些不一样。

    只这一句话，他便知道传言果然没有错，晋王对程朔并不是面子上装来的关心。

    “晋王爷说笑了，程将军乃是贵客，如今在定陵丘奉为上宾，不敢怠慢。”

    “你们还算懂事。”江自流终于露出一抹微笑：“最好如此，元帅如果擦破一点皮，我会屠了定陵丘的。”

    许贺打了个寒颤，又心中愕然。晋王这样说话，岂不是把把柄往他手里塞？

    他有些不明白，对方是故意向他暴露弱点，还是晋王无所忌惮，从来也没有掩饰过对程朔的紧张。

    “既然瑜王主动派你来，该是有了打算，你们想要什么，才能放了元帅？”江自流掸了掸手中的纸：“归还平城？割了封地？诚意够不够？”

    许贺抬头看了看面前许多敌视的目光，挺了挺腰：“晋王爷快人快语，果真英雄。我们王爷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晋王肯去定陵丘做客，程将军必然会平安回来。”

    他话音未落，帐中已是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

    许贺屏住呼吸，只看着岿然不动的晋王。

    “那个老东西居然这么瞧得起我，”江自流呵呵直笑：“这买卖，你们就不觉得亏吗？你们就不怕我大闹定陵丘？”

    许贺自怀中掏出药瓶，放在地上，然后退了几步：“晋王神威无人可当，还请王爷先散功！”

    帐内众人终于再忍不住了，怒骂声此起彼伏。

    “啪”，江自流将文书摔在书案上，帐中登时噤声。“是不是有一阵子没揍你们，都皮痒了？”

    “王爷，不能同意。”他身后的一名老者到底还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许先生，你听到了吗？”江自流没有怪老者，反而向许贺问道。

    “这么说，晋王爷是不愿意？”

    “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们的算盘打得未免好了。我散了功，去定陵丘里，你们还肯乖乖放元帅回来吗？”

    “那晋王爷打算如何？”

    “我很忙。”见对方不理解，江自流好心解释了一下：“这种事不应该是我操心，应该看你们，能不能拿出个让我放心过去的办法。”

    许贺有些傻眼。

    他来之前，无论是谁也没有想到，江自流会对这件事这么淡然处之，这么简单地就同意了以身涉险，关心的只是程朔的安危。

    如今江自流言下之意已经同意了交换人质，而瑜王这边又不会伤害程朔以免激怒晋王。相较之下，似乎是他们这边更迫切一些。

    “王爷……如今又不怕程将军受苦了？”

    “你们要我去换元帅，我同意，这就该是谈妥了。如果你们又自作聪明，节外生枝，就不是我的错了，”江自流轻笑一声：“许先生的家眷都在定陵丘吧。”

    许贺呼吸一滞，慢慢一礼躬身下去：“容我……禀告王爷，再作商议。”

    他刚离开，还不等中军帐中炸锅，江自流已站了起来，目光扫视了一圈。在他的逼视下，想开口的人也不自觉低下了头。

    自从主帅被擒，向他暗示晋军可伺机易主的人比他想得还要多。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老实收起你们的打算，几天后，好好地迎元帅回来，谁敢有半点小动作，别怪我军法无情。”

    许贺看了看城下，又略略斜眼看了看身边负手而立的少年，只觉得两军尚未交战，自己这边的气势已经弱了许多。

    “我之前倒是高看了瑜王，居然连我的面都不敢见。”江自流的话更是诛心。

    “王爷公务缠身，怠慢之处，还请晋王爷见谅。”许贺泰然自若地回答，可心里已是失了底气。

    不过岂止是他家王爷，如今晋王尚未散功，无论是哪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都不会敢随便靠近这位万军之中来去自由的晋王爷。

    江自流站在定陵丘二重门后的箭塔上，看着城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瑜王部属的簇拥下渐渐走远，一直走到距离城门一射之地的位置，然后停住。

    城墙上，瑜王的弓箭手已经张满了弓，晋军的死士距离程硕也只有一步之遥。

    交接只在一瞬间。

    “晋王爷，请。”

    江自流并没有去看面前桌案上的那杯酒，只看着城下远远的那个人。这样的剑拔弩张中，程朔居然转过身来，仿佛心有灵犀，盯着箭塔上的他，似有千言万语。

    许贺看了看这二人，故意问道：“程将军回去之前，王爷也不送一送，说说话，就不觉得遗憾吗？”

    “会吗？”江自流微笑：“以后总会再见面的，有多少话也不急于现在。”

    许贺咬了咬牙，想起过来之前，瑜王曾对他说过，江自流牙尖嘴利，不要跟他做口舌之争，只得忍耐下来。

    江自流看着程朔的焦灼和不安，主动向身旁的许贺搭了话：“我想，瑜王该是个明白人。”

    “晋王爷此话怎讲？”

    “对于瑜王来说，元帅还是活着比较好。”

    许贺点头：“王爷的确是这样说。”

    如果程硕和江自流都死于瑜王之手，就算晋军大乱，恐怕也是同仇敌忾灭了瑜王之后的事了。

    如果放程硕回去，而江自流因此被囚，晋军中诸多唯晋王马首是瞻的将领怕是会按捺不住，格局会变得非常微妙，恐怕比前者更糟糕。

    而若是晋王在定陵丘中出了什么意外，晋军中必将迎来一场内乱。

    对此，江自流也有些无可奈何。为了他们不被乱世吞没，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可这样的后果，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晋王爷，请吧。”

    “许将军请。”

    许贺看了看那双清瘦白皙的手，挥动旗帜。

    城墙上弓箭手收弓撤箭，城门外的程硕走出射程，迅速被死士们簇拥上马，扬鞭而去。

    这一边，江自流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后，摘玉冠，脱王袍，转身下楼。

    定陵丘的五重门轰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