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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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持秋晨起时破天荒没有画画,径直推门便要往赵怀赋书房去,见赵怀赋不在房中,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出了门来,经过隔壁南水苑时步子停了停,犹豫了一下便转了进去。
院里老石榴树旁生了一个小炉子,炉上炖着一个小瓷锅,他进来的时候正咕噜咕噜冒着水气。苏持秋左右环顾了一下,看到树旁藤椅上坐着正在看书的赵怀赋,微微有些诧异,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赵怀赋抬头见是他,轻轻抬起食指在唇边一晃,嘘了一声。
苏持秋不明所以,还是走了几步,绕到树后,往旁边一瞥,看到曲南风正半倚着树干打盹儿,胸口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手上松松握着一卷书。打开的书页上落满了榴花,阳光穿过枝叶覆在他脸上,有些斑驳。
苏持秋笑着摇了摇头,对着赵怀赋做了个口型,“他开始画了吗?”
赵怀赋也摇了摇头,轻轻地展开折扇摇了两摇。
两人一时无话,小瓷锅还在咕噜咕噜,水气漫漫升起,荡漾开后是朝露的清甜。忽然一阵风吹来,只稍稍大了些,那卷书上的榴花便动了动。曲南风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苏持秋不知怎的想起那幅不如路草,连同他的眼睛,有怀旧的味道。
赵怀赋站起身来,“醒了?”
曲南风懒懒一笑,点了点头,稍稍坐起了一点,开始研究手上的书,随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怀赋走到他身边蹲下,拂开他书上的花。曲南风抬起头,他便笑道,“你这锅里炖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苏持秋在旁边静静看了半天,此时闻言也走到锅前,道,“似乎有桂花的味道。”
曲南风又低头看书,“桂米煮,独门秘技,想要秘方还要另外收钱。”
赵怀赋站气身来也走到锅前。一股水气袅袅升起,带着湿意蒙上他的脸。赵怀赋笑道,“我倒是想尝尝,不知收不收钱。”
曲南风伸手一指房里,道,“里头有碗,自己盛。”
不待赵怀赋反应,苏持秋便走了进去,拿了碗出来盛好递给他。
赵怀赋也不心急,端着碗坐到椅上,勺子轻轻刮着碗,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
曲南风看了看阳光,眯起眼拿手挡了挡,道,“这院子离你房间太近,只觉一股气盘旋不去,富贵逼人,刚正得很,不适合画顾识尘,倒适合苏持秋。”
“照你这么说,顾识尘倒是娇纵了。”赵怀赋拿起勺,吹了吹便尝了一口,便笑道,“不过普通的酒酿丸子加一点干桂花,若要说真有什么独门密技,恐怕就是少了一点糖。”
曲南风不答,施施然起身在院里转了一圈,道,“你看这门开的,这树栽的。”又走到赵怀赋跟前伸手一指,“这椅子摆的。明显是风水不地道,兰花娇贵,想要出灵气,恐怕还欠点火候。”
赵怀赋不动声色一笑,“那就依你的意思换个地方罢。”说完招手叫仆人近来,搬了藤椅出去,又转头对他道,“王府之大,也总该有个好风水的地方,若是实在没有,拆山挖塘你便尽管吩咐,只是这兰花还是要开在茶会之前才挑得了风水,还望曲公子仔细斟酌。”语毕也不看苏持秋,径直就走了出去。
苏持秋又立了半晌,走到曲南风跟前,轻声问,“你上次说顾识尘是错,他的留十步又错在哪里?”
曲南风淡淡看他一眼,走到树下坐下,呆了一会儿,又往阳光好的方向挪了挪,懒懒道,“你去尝一碗桂米煮。”
苏持秋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曲公子不用客气。”
曲南风也笑道,“你的牡丹是糖多了,顾识尘的兰花是不放糖。你的糖多是美意,他不放糖是故意,你说他是不是罪加一等其罪当诛。”
苏持秋沉吟了一会,道,“你是说我匠气太过,可顾识尘我不明白。”
曲南风挥挥手,“就像打架的梅花桩都踩不准扎马步都扎不牢。你说写字写倒笔错不错?他画画画倒笔,当然错。故意倒笔还倒出了瘾,简直就是错得浑身是窟窿。你回去再仔细看看他的画,看上个十天半个月就明白了。”
苏持秋回去后,果真看了画,可看来看去仍是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也就作罢。
自此赵怀赋也未再去看曲南风,只是听到小厮三天两头报告。曲公子嫌北蝉阁树太大了,曲公子嫌春闲阁水太响了,曲公子嫌咸桂亭石凳太矮了,曲公子又说哪个哪个哪个苑小仆服饰颜色碍着风水了。赵怀赋不厌其烦,每次都放下手头事务,待下人说完便颇为耐心道,“再往北挪一个院子罢,记得把里头的树都砍了水都截了,还有什么石凳石椅石猴都给拖到隔壁院子去。”如此往复。
直到只剩最北的那个院子时,赵怀赋看着小厮犹豫了一下,喝了一杯茶,去了趟老王爷的书房,回来又喝了一杯茶,才一招手,赵凭武立即走到跟前听命。
“就换到最北的那个,把院名改成曲有误,别的东西不动,也少给他说成是伐树剪草大煞风景。”
赵凭武心里叹了一口气,躬身退下。
曲南风搬到那间院子,真的就安分了,只在临进院子时指着牌匾道,“偷我的店名,大大不敬。”
赵凭武又轻轻叹了口气,垂首道,“是属下不周。”
曲南风回头笑瞥他一眼,“是你们公子不周。”
这天晚上赵知深领人来,也在院前顿住了,半晌便叫人踹开了曲南风的门。
曲南风坐在桌前抬起头,看是赵知深,又低头看手上的书。赵知深眼梢含怒快步走到案前,一伸手就抽了他的书,将一张纸拍到桌上,道,“你的问题问完了,什么时候滚。”
曲南风一笑,收起那张纸,从桌上一个茶盅盛了碗桂米煮给她,“放了一点绿豆,清热降肝火。”
赵知深哼了一声,眼一瞥看到茶盅旁一幅落有积尘的留十步被斜斜摊在桌角,顿时怒上眉梢。手一推碗,冷笑着刚说出一个你字,却发现半碗桂花羹都被打翻在画上,一大片兰叶就这么慢慢晕开模糊。明知只是复本,她却没来由的一阵心疼,下意识想伸手去挡那晕开的墨,手伸出一半才收了回来,脸色煞白地怒瞪着曲南风,眼睛不知怎么有些发涩。
曲南风没料到她这样,低头慢慢收着那幅画道,“我赔你一幅。”
赵知深瞪着他,只觉隐隐有熟悉的味道,此刻这句话,教她原本强自压下的怒火不知怎么突然又冒了出来,只嗤笑一声,声音微微拔高,“你怎么赔!识尘哥哥的画你就这么随随便便丢在一边,看都不看,哥哥本来就说你画什么都画不像,你要是会画你现在就画啊!你画啊!”看曲南风不动,那鼻子眼睛分明如此陌生,不知怎么有些委屈,只狠狠把他的书丢在地上,又推了他一下,“你画啊!你画啊!”说到最后有了鼻音,顿时住了嘴,转过身背对着曲南风,半晌吸了口气,想呵斥他几句,却一时找不出什么够狠的词,只有些凶恶地嘟哝道,“这是我二哥的院子,大哥这次竟因为你把牌匾也换了。这下二哥真的不会回来了,识尘哥哥更不会来了。你占着茅坑不画画,你这个鸠占雀巢的鸠。”
曲南风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也未再说话。
赵知深死死攥着衣角,紧紧抿着嘴,想起二哥赵韵流走的那年,自己红衣短褂牵着他爹的马瑟瑟发抖在雪里四处打听空谷。
半晌,一个碗递到她跟前。她一撇头不看他。那碗又往前送了送,耳边的声音有几分倦,“没放糖,甜伤心。”
她一时没忍住,眼前有些模糊,接过碗胡乱吃了几口,皱了皱眉,道,“怎么这么淡。”那人却笑了,“你的哥哥也这么说。”
她又吃了几口,他笑道,“我真的赔你一幅画,比顾识尘那幅还好看。”
她听他的口气不禁有些好笑,有些孩子气道,“你再画也比不上识尘哥哥的一根小指头。”说完站起身,径直走出门,道,“你问题问完赶紧走。”
夜色浓,南风清。
赵知深在月亮下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想起自己那天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一个客栈,睡了一晚起床后要牵马,却只在马棚里看到一头矮矮的驴。
外面大雪纷飞,小二说离空谷还要走十里,她又看了看那驴,短短四条腿,显得头有些大。
她指着那驴半天说不出话,那驴也无辜地看着她,半晌也不动,她只觉荒唐之至,下巴一抬一鞭子就甩到小二身上。
小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冷冷一哼,你是自己的驴是不是驴都分不清,还是想给别人泼脏水。她气急,还想打,被掌柜劈手夺了鞭子。旁边围观的食客不屑道,简直胡闹,却不散去。
她气得发抖,冷笑道,“我哥哥是空谷的人,你们好自为之。”
有人笑,“空谷设了八卦阵,外人不得入内,你这个不得入内的外人,哥哥叫个什么名字?”
她咬紧嘴唇,抬腿就踢开那人跟前的凳子,走到他跟前刚想说话,却想起二哥的娘有一桩名满长安的风流事,又生生咽了回去。
旁边也有人讥讽道,“原来是个凶悍的傻婆娘,哥哥叫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知不知道?”
她刚想驳斥回去,突然想起老管家告诫她不要随便暴露身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被逼得哑口无言。
忽然一个枣红色的影子远远一闪,她立刻丢下银子往那方向跑去,不料未走几步,一把算盘横在她面前,掌柜淡淡道,“你这银子太大,我们店小得很,没得找。”
她眼睁睁看着那枣红色的马在雪地里一闪就不见了,顿时急道,“不用找了。”
小二嗤笑一声,“我们掌柜还不靠你这种傻婆娘施舍度日。我们掌柜说了,不收整银,就是不收整银,不是跟你一样想诈银子。”
她见他们刁难,刚要发作,想起马,只好把怒火压下,一言不发就要硬闯,未想那掌柜有功夫,一把算盘几个翻转将她拦得半步都迈不出。
她的倔脾气顿时被激了出来,累得气喘吁吁还要闯,围观群众指指点点,嘘声四起。忽然掌柜一滞,手下不知怎么慢了一下,算盘再舞起时慢慢荡开了一阵淡淡兰香,她未多想,趁掌柜吃力猛地往外冲了几步,却看到小二眉开眼笑迎到店外,远远叫了一声,“顾公子。”
她抬眼,看到一人自雪中而来,衣衫眉梢还有淡淡的风霜,一身淡黄的衣服是陈年的皂香。
待那人走近,她看清了他衣角绣的空谷幽兰,只径直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步步走向他,却不看他,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在他身前站定,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旁边又有人叫,“怎么就跑了,还没请教你那了不起的名字呢!”
她背对着众人,紧紧握着拳,那人面对着众人,却只看着她的红红眼睛,一笑道,“我家妹妹叫莫愁。”
雪懒洋洋落在地上,也曾这样温柔。
她轻轻一眨眼,两行眼泪滑下,冷风吹疼了她的眼,像要吹开一朵兰花。
众人笑,“原来是顾公子的妹妹。”
“姑娘得罪了。”
“姑娘,早说不就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出谷时她真正的哥哥燃了香,从此她不再记得哥哥的模样,顾识尘的模样,还有空谷的兰花。
到最后回王府她也没有找到她的那匹马,她不怕被爹爹骂,却怕那句我家妹妹叫莫愁,怕谁说有人笔下有百里兰花,怕再也找不到空谷的路,怕再听到那人的名字,眼睛一眨就有眼泪掉下。
赵知深去找曲南风的第二天,赵怀赋就登了曲有误的门。
曲南风不在书房,房里满是浓浓的夜色,赵怀赋站在阴影里,院外老树上有一盏灯笼正晃悠。
赵凭武躬身上前,“曲公子在厨房。”
赵怀赋沉默了半晌,却听嘎吱一声,有人推开院门,坐在树下坐下乒乒乓乓。
赵怀赋探身出来,看见曲南风正笑咪咪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点心,吃两口放下,又开始剥花生。灯笼摇摇晃晃,柔和的月色笼在剥花生的手指上。
赵怀赋愣了一下,把扇子递给赵凭武,走到树下也伸手剥了一个花生。
曲南风不理他,对赵凭武招了招手。
赵凭武愣了一下,又看了一下赵怀赋,见赵怀赋还在剥花生,挣扎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曲南风又拿出一个点心,递给他,“酥皮芋头,独门秘技。”
赵凭武看赵怀赋抬头看他,头上微汗,不知所措地看着曲南风。
曲南风撇撇嘴,把点心送到嘴里,却被赵怀赋半途截过,“你这独门秘技还挺统一,每次的糖都少放半勺。”
曲南风没理他,径自又拿起一块吃了。
“打算什么时候画画?”
“顾识尘画的太缺德,本来就与真兰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又说我仿画总不过七七八八,这样一来,又跟他的画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要真画出来,恐怕谁都认不出来是留十步,倒是跟苏持秋那朵憨牡丹不相上下。”
“那我给你一盆真兰,你也不必仿顾识尘。”
“你本来也不是要我仿顾识尘的,否则你就直接去找他了。”曲南风抬眼看他,依旧是懒懒的神情。
赵怀赋不答,道,“我给你一盆跟那留十步里画的一模一样的,你若画的好,泼墨茶会就主推你了。”
“那兰花可不好弄。”
“曲公子好好准备罢。”赵怀赋笑了笑,站起身,低声嘱咐了赵凭武两句,便出了院门。
曲南风静静看着,又拿出一块酥皮芋头,赏月怡情。
没过一会儿,赵知深就抱着一盆兰花踹门进来。
“你又在搞什么鬼。”
曲南风歪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兰花,爬起身拍拍衣服,要去抱兰花。赵知深抱紧兰花,警惕地一退,“这是我哥哥要我给你的,不是我要给你的。”
曲南风点了点头,接过兰花,笑得很柔和。
赵知深皱眉问他,“你也不问这兰花从何处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我这里?”
曲南风笑道,“好,我问你,你这兰花从何处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你那里?”
赵知深一板一眼道,“这是识尘哥哥的送给我的,叫子曰,我一直都有好好照顾它。”她说得很认真,月光照在她眼里,清澈见底。此时的她站在树下,神情有淡淡的天真,仿佛不再是往日那个红衣短褂,跋扈利落的小姑娘。
曲南风静静听着,赵知深望着他,又重复一遍,“这是识尘哥哥的兰花,请你好好照顾它。它不怕风,但怕潮,你浇水不要浇多了,每天叫仆人打一瓢山泉水就好了,如果没有山泉水,就拿湖里的水,一定要提前在桶里放一个晚上,只用上半桶的水,怕混进去沙。”
曲南风沉默了一下,温声问她,“它为什么叫子曰?”
赵知深瞪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说这兰花漂亮,子曰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识尘哥哥笑说原来于兰何伤是子曰的,于是就给这兰取名子曰了。”
曲南风笑了笑,走进书房放好了兰花,拿着一卷画出来对赵知深道,“我说过要赔你一幅兰花。”
赵知深有些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要你赔了。”
曲南风一笑,将画拿到她眼前举过她头顶,一扯绳。
赵知深蹙眉看了半晌,“哪里像识尘哥哥的手笔了。”
曲南风失笑,“谁说要赔你一幅顾识尘了。”
赵知深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比不上识尘哥哥一根小指头。”
曲南风收起画,塞到她手里,道,“顾识尘这个人就算整个卖了,也不过五两,又有什么好。”
赵知深冷哼道,“识尘哥哥五两银子,你就倒贴银子,左右都差他一大截。”
曲南风淡淡一笑,“你持秋哥哥在我这里都卖二十五两,比他贵多了,以后别想他了。”
赵知深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哥哥叫你画的你现在连个影都没画出来。”举起手中的画,“倒是有心思弄这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又冷笑道,“别说识尘哥哥,持秋哥哥,你这点斤两上了泼墨茶会就等着别人笑话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