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公主的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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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致宣抄录完诗集, 抬起头。

    窗外繁星点点, 已经入夜。

    屋中不知何时已经点起灯火,光影摇曳, 窗纱上映出林卿卿的影子,娇娇柔柔,在他眼中无一处不好,连漫不经心眨动的长睫都有动人心魄的魔力。

    大病一场, 让他回想起许多往事。

    他寒苦出身, 自幼便盼着能过上好日子, 上京之后更是开了眼界, 更渴望成为人上之人。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 高贵貌美,纯如白纸, 自然成为他的目标。

    细细想来, 从碧桃溪边的蓄意引诱, 到周如虹被发现后别庄中痛下杀手……他讨好过她也伤害过她, 这么多年来, 他最花心思的女子, 竟然从始至终都是林卿卿 。

    他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十年前那个决定。那时他未曾想过,有一天这个怯生生的小公主会这样牵绊他的心魂,一颦一笑都让他着迷。

    “卿卿 , 在想什么?”文致宣温声。

    林卿卿听到他的声音, 怔怔回神:“阿宣……如果一个人效力多年, 大错没有,却任由家人私拿主子的东西,这种人还能留么?”

    文致宣稍微一想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林卿卿还茫然着,双眸澄澈,像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致宣走过去,缓声:“先是物品,再是钱财。主仆之分大于云泥,敢染指主子的东西 ,那不叫拿,叫偷。”

    “府里还有这么大胆的人。卿卿,告诉我是谁?”

    林卿卿叹息:“是……薛长史。”

    果然是他。

    文致宣心里一紧,接着便涌上心虚。

    尚公主的第一年他就看清这府里掌握中馈的薛长史极好收买,两人一拍即合,一个负责吹枕边风一个负责实务,里应外合,几乎将公主府掏空。

    靠了糊涂的公主,周如虹才得以被好好地养在府外,薛珍珍也才能过上娇纵傲慢小姐一样的生活。

    到了后来,薛长史几乎唯文致宣马首是从,包括那趟心怀叵测的别庄之行,薛长史也睁一眼闭一眼……他当然想不到文致宣竟然有下毒封棺的胆子,但往事若被翻出来,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林卿卿还在小声说:“萍儿不小心看到珍珍头上戴的珠花,跟过去我匣子里的一支一样。后来她留心观察,珍珍那里还有不少逾越的东西……”

    文致宣心念电转 ,已有了决定。

    *

    薛长史因渎职被赶出公主府的消息,震动阖府上下。

    最惊恐的当然是他的宝贝女儿薛珍珍。少女完全被宠坏了,听说消息后还笑着说她才不信,直到看到薛长史红着眼睛回来,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从小娇养长大的女孩儿见识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曾经围着她转的女孩们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总是捧着她的家丁小厮看到她就跑,避之唯恐不及……一向笑呵呵的爹爹整日唉声叹气,娘亲不是在数落他就是在哭,昨天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提着自己的小包袱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华贵府邸时,她望着公主府的牌匾,怔怔地看了许久。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可以这么残酷。

    薛长史多年搜刮的银子,藏在府中的,早被府卫搜出。好在他早年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子,一家人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院落虽齐整,如何能同奢华富丽的公主府比。薛珍珍抱着贴身行李倔强地不肯进屋,娘气得要打她,爹伸手拦住,望着她,竟然落了泪。

    “乖女儿。”中年男子哽咽着 ,薛珍珍这才发现,几天的功夫,爹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给爹省点心吧 ,就当爹求你了。”

    薛珍珍忍不住鼻子一酸,跟着渗出眼泪。

    她不再倔强,转身踏进冷冰冰的房间,关上门。

    少女顶着满脸泪痕倒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窗外,北风阵阵,不时传来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

    好吵。薛珍珍烦躁地堵住耳朵。

    下一秒,窗户霍然洞开,一个人影一跃而入!

    薛珍珍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夜袭者轻而易举地制服她,伸手捂着她的嘴:“不要叫,就不会死。”

    冷风从大敞的窗户里灌入,瞬间带去身体所有温度。薛珍珍惊恐地睁大眼睛 ,连连点头。

    “这才像话。”那人似乎笑了一声,松开她伸手关上窗。

    借着一闪而过的雪白月光,她看清那人模样。长眉入鬓,乌黑漂亮的眼睛——

    不正是文铮羽?

    她惊讶的喘不上气:“公子?”

    文铮羽漫不经心地点头。

    “你怎么来了 ?”

    难道,是看她如今凄惨,想要搭救?

    薛珍珍胸口发热,心脏跳的又快又猛。

    文铮羽扫她一眼,像看穿她所有心思:“记得我说过的吗 ?”

    “你看见的东西 ,要是时候才能说。”

    “现在,到时候了。”

    薛珍珍惊讶地无以复加。

    文铮羽补充一句:“照我说的做,或许你这辈子还有重回公主府的机会。”

    薛珍珍颤着嘴唇:“告、告诉驸马的话,公主一定恨极了我……”

    她没问出口的是,驸马难道不会也恨极了您?

    她不敢问。

    对方嗤笑一声:“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冰冷的目光意味不明地滑过少女美丽的眼睛,他勾起唇,笑得又深又冷:“如果你还想要这双眼睛,就去找文致宣吧。”

    *

    滴水成冰的季节,文致宣缠绵不断的风寒终于大好。

    在府里闷了许久,他想出去散散,走到门边,侍卫并没多说什么,只一言不发跟上他。

    文致宣觉得奇怪,对方却说最近京城不太平,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身后跟着彪悍侍卫的感觉实在奇怪。文致宣看在对方是皇帝指派的份上强忍下来,没想到行至他常去的一处酒楼前,变故陡生!

    角落里猛然扑出来一个人,文致宣惊得向后一仰,踩中自己的长袍,险些摔了一跤。

    惊魂甫定,再抬起头,那人已被侍卫打晕了提在手里,软绵绵的,像个破布娃娃。

    披散的黑发遮掩着毫无生气的面庞,文致宣惊讶地发现,这人他认识,甚至十分熟悉。

    是薛长史的女儿,薛珍珍!

    “快,快,我们快走!”他勃然变色,立刻指挥侍卫丢下薛珍珍护送他回府:“此人的父亲与我有仇,一定是来报复的!”

    侍卫看他一眼,将薛珍珍丢在地上。

    虽说她片刻之后便会醒转,侍卫到底还是叮嘱了酒楼老板关照,才带着抱怨不已的文致宣回府。

    当天晚膳,林卿卿听他惊魂未定地描述白日经历,低声笑起来:“从前倒是看不出,那薛珍珍有这么大的本事。”

    她慢慢地呷一口汤,余光不意外地看到身边少年握着筷子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出青白色。

    “可不是?”文致宣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姓薛的不老实,他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定是记恨于我,想要行凶伤人……”

    “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行凶伤人?”林卿卿轻叹,“想必是那孩子着急太过了吧……”

    两人闲聊几句,揭过这个话题。

    文铮羽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林卿卿哪怕一眼。

    她都知道了。

    林卿卿的声音依旧绵软,可他听得出失望。

    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也许花园小楼中他匆匆追出去的那个清晨她就了解他的阳奉阴违,只是始终没有戳破。

    她选择了相信。

    不管他怎样被求而不得的焦灼日夜侵蚀着胸口,不管他怎样笃定有他的保护,父亲即使知晓真相也无法对公主不利,文铮羽也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辜负了她的信任。

    *

    文铮羽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公主房前等待,忐忑不安,预备等她一醒就立刻道歉。

    他已经明白自己错了。他不该被嫉妒冲昏了头,不该不听她的话。

    比起得到她,他发现自己更听不得林卿卿失望的声音。

    天刚翻起鱼肚白,公主房便喧闹起来。

    文铮羽听着动静不对,正遇到绯儿出来,见到他,笑着行礼:“公子来省晨安?这么早!”

    文铮羽勉强点头:“公主起了么?”

    “公主早就起了。”绯儿笑道,“不过公子今儿请回罢,我们公主今日要进宫,忙得很,怕是没时间见您呢。”

    好好地,怎么突然要进宫,可见是在躲他。

    文铮羽心里一沉,待要一直守着等林卿卿出来,又怕她恼:他才刚做了一桩极不成熟的错事,还要 她再为自己烦恼么?

    不。他得表现的更沉稳一些,等卿卿看望皇帝回来,消一些气,再好好来同她道歉。

    这么想着,文铮羽终于挪开脚步。

    但那晚,林卿卿没有回府。

    *

    严酷的冬天冻死了大批牛马和一整片草原,边关的嵬族断粮多日,盘踞长越边境蠢蠢欲动。

    关外异族骚扰本是寻常,边境有军队驻守,掀不起什么大波浪。

    但此次不同。多年前被靖平王打败的边陲小国贼心不死,其余孽混入嵬族,说动嵬族大将,整合族内力量,如苍鹰扑兔,对长越边境发起突袭,短短半个月,连下边境四城!

    消息传入京中,皇帝震怒,竟在朝堂之上晕厥过去。

    虽则很快便醒转、御医也说并无大碍,皇帝毕竟是上了年纪,宫中人不敢掉以轻心。分牙建府的皇子们纷纷赶入宫中轮流侍疾,彼此之间,好一波明争暗斗。

    林卿卿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子嗣,又是无法继承皇位的女儿,意外地成为了多方都无异议的最佳伴驾人选。

    严允深同皇帝议完事出来,看到林卿卿坐在一旁花厅里赏画。

    “你非此间人,爱好倒与我们差不多。”严允深望一眼她。

    林卿卿垂眸,收拾好手中画卷:“打发时间罢了。父皇怎么说?”

    严允深摇头:“跳梁小丑而已。他们若敢迎战,镇北王的二十万人马能碾平了他们!只是这嵬族大将实在狡猾,不出来议和也不正面迎战,现在就死守那四座城池,等着我们交银米来赎城。”

    他没说的是,银米好说,怕的是对方以百姓性命相要挟,割据城池。

    林卿卿怔了怔,正想说什么,严允深已经笑道:“这些事有我操心,你只管帮卿卿完成她的心愿便是。说起来,你几日未回府,你的好儿子不着急么 ?”

    林卿卿没笑:“他太冲动,冷静几天是好事。”

    严允深哈哈一笑。

    林卿卿揉揉眉心:“铮儿很聪明,只是自幼命途多舛,性子有些偏激。待边疆平定,我打算带他来拜见你。他武艺极高,将来入兵部或在军中做事是极好的。”

    “你倒为他想的长远。”严允深的声音意味深长, “依你所说,你为卿卿完成心愿后便会死遁,离开长越。你们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替他操心将来?”

    林卿卿张了张唇,对上男人饶有深意的目光,终究没说出口。

    *

    林卿卿回公主府,只待了一晚,第二日便又赶回宫中。

    皇帝的病已在逐渐好转,好些皇子都已经不再长留宫中侍疾,林卿卿这样举动,只有文致宣才相信她是真的担忧皇帝的病情,而不是在躲避。

    文铮羽望着餐桌上正对文致宣微笑的林卿卿,忍不住冷冷道:“公主既然不在府中,父亲正可以多陪陪虹夫人。”

    文致宣眼都不眨一下 ,立即对林卿卿表忠心:“卿卿,你不在府中这段时间,我可一次都没去过垂虹院!”

    准确地说,他根本想不起公主府里还有周如虹这个人。

    有了真正的白月光 ,从前的,便化作米饭粒。

    林卿卿轻软地笑:“没事的,阿宣……去陪陪周姐姐也好……”

    文铮羽看着两人悄声细语,时不时四目相对,心里又酸又苦,像打翻一地调味瓶。

    也许被刻意躲避的……只有他而已。

    入夜后,文铮羽偷偷潜入公主房,看到他惯常潜入的窗下居然站着名正在打盹的小丫鬟,心里仅存的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那夜,他无功而返。

    许久不见,对林卿卿的思念却越来越浓。

    直到两个月后皇帝大好,林卿卿回到公主府,他终于能在用膳时见到她,可对方却还是在刻意回避他的眼神和话语,实在避无可避,才简短地回答他两句。

    到最后,文致宣都看出来不对,暗地问他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公主,让他赶紧认错道歉。

    文铮羽狠狠地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转过拐角,文致宣再也看不到他,他终于忍不住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山石上,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迷茫。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换回卿卿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