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明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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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上空的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张铅灰色塑料膜将整个东京盖得密不透风。
“有人吗……还有人吗?”
南北走向的大街空荡荡,仓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喘不上气的近乎神经质的呓语。
一个穿裘皮大衣的女人从浓雾中跑来,脸色惨白,发丝凌乱,脚下踩着的细高跟歪歪扭扭,好多次崴了脚却没有停下,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停下就致命。
她左右环顾四周,看见所有店铺的门都敞开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停靠在街道两旁,商场上方的三面led大屏中放映着秋季新品的广告。屏幕里,美艳的女明星露齿一笑,开口正在说着什么,却是没有声音。
一切都跟往常的周末街景无异,除了没有人,没有声音。整个城市,连丝风声都灌不进来。
“有人吗——拜托给点回音!”
在安静得令人发怵的世界里,女人抵不过内心的恐惧,终于发出哭喊声,连同脚步也慢了下来。
途径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时,右脚上的细高跟拧断,她重重地向前摔到柏油马路上,粗糙的地面蹭破手掌和膝盖,好半天都撑不起身体来。
正在她挣扎时,身后响起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钢铁靠放在地上的拖拽声。
女人蓦地抬起头,掩在散乱头发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和惊恐。她左右快速地移动眼珠,却是看不见身后的东西,情急之下,她的双手在地面上乱抓,拖着无力的身体向前移动。
“有没有人,救……救救我……”
身后的脚步不急不缓,带着戏弄的悠闲自得。钢铁摩擦地面的声响一点一点凌迟着她的神经。
如同濒死的鸟类,女人拖着残破的身躯爬到了十字路口中央,再想向前时,却是再也挪动不了,身后的响动也停止了。她被踩在了脚下。
身体抖成筛糠,她的手死死抓住地面,水晶指甲盖朝外翻起:“谁……谁来救救我……”
“谁!谁来救救我~”上方传来拙劣的模仿声,低沉阴柔的男音带着变态的愉悦感。
听到声音,女人崩溃地哭了,精致的妆容早就胡成一片。
身后,一个穿棉布裙的小女孩笑靥如花,慢慢举起手中墨黑色的斧子。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的笑容可以称得上甜美可爱。
“被我抓到了,你输了哟。”小女孩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成熟的男音。
她举着斧子一会对准女人的头部,一会对准颈部,一会又对准脊椎,姿态怡然得如同生日会上寻找角度切蛋糕的小寿星。
“神明……请帮助我……请帮助我……”
感到身后有动静,地上的女人拼命地发颤,她抖着嗓音做祈祷,整个人被恐惧侵蚀。
小女孩举着斧子停了一秒,随后露出大大的笑容:“神明不在家,智人陪你玩。”
斧头跟话音一同落下,暗沉的红飙溅到素色棉布裙上,小巧的下巴上同样沾了少许。
空荡而宽阔的十字路口中央,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睁着苍灰的眼,像是躺在黑色冻土之上的乌鸦,成了某种地标,血液朝着四个街口蔓延。
小女孩松开握柄,任斧头透过女人的后颈深嵌在地上,她拍了拍小手从女人的背上跳下来。
抬头凝视笼罩在城市上方的乌云,小女孩笑得很愉悦。
“游戏开始了。”
2022年8月31日12:13,上海————
“ゲームスタート”的回声响起时,唐止突然睁开眼。
入目的是家里客厅正前方的液晶电视,上面跳动着一片苍白的雪花,静静的没有声音。
“醒了?”
磁性的偏低男声问道。
唐止偏过脸看去,才想起是偎在男人身上睡着了。
眼前的男人叫薄晔,是他的同|性|爱人,今年是两人交往的第五年。五年期间,他们异国恋四年,这学期他来中国当交换生,本以为可以结束分隔两地的状态,结果……
“我睡了多久?”明晃晃的客厅里,他抹了抹脸,很疲惫似的从沙发上坐起身,“好像做了很久的梦。”
“还不满一刻钟。”放下书,男人站起来去给他倒水,淡淡道:“做的是春梦吗?有把你干哭吗?”
“薄晔,这种时候你还……”唐止抬眸,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会,最后摇摇头,“真是没救了……”
压在心头的窒息感消散不少,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身体放松,转过头看向客厅的落地窗外。
窗外,天空亮得不正常,像是破了一个洞般使所有阳光都漏进来,除了明晃晃的白光,天空中再也看不见其他。
他们家住十八层,海水已经漫到了落地窗的边缘,波浪不时卷着漂浮物经过。这么多天以来,他和薄晔看过的漂浮物有废弃的船、电线杆、桌椅、海洋生物、尸体……
深蓝色海平面倒映着对面高楼的熊熊烈火,那层楼已经燃烧了三天三夜,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钢筋水泥架。不仅是对面的楼,放眼望去,还有许许多多的楼宇在燃烧。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画面刺激着视觉神经,一遍遍提醒着人们身在何处。
“是地狱吧……”唐止喃喃自语。
薄晔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接着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帘拉上:“凡事往好处想,地球要爆炸了,人类也放假了,明天周一我不用上班,你也不用上学。”
“我情愿上学……”鼓鼓一边脸颊,唐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里面的热牛奶散发出令人安心的香气,“你一点都不紧张吗?这已经是第七日了。”
全球灾害是七天前开始的。
第一日,天空变得昏曚,黯淡无光,第二日,空气质量变差。不过谁都没有在意,人们戴上口罩正常出行,只当是雾霾比以往来得更严重些。
直到第三日,薄晔出门上班却打不开家门,那时他们才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不仅是门,室内所有窗户同样打不开,一切信号都被隔绝,他们仿佛被神秘力量封闭在一个异次空间中。
那天早上,两人站在十八层看向楼下空荡荡的街景,没有人,没有移动的车辆,世界仿佛死寂了。然后是海水从东方漫过来,不急不缓地冲刷城市街道。
第四日,月亮消失。
第五日,再也不见飞鸟。
按照创世纪所说,神在第六日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唐止担忧过,第六日会不会发生毁灭全球的事,以至于人类灭亡。
但是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今天是第七日,安息日。
“从第三天开始,我就怀疑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真实的,外面都那样了,家里还能通水通电?”薄晔坐回沙发上,将他揽进怀里,“再说,就算是世界末日,也没什么好紧张。”
唐止喝了一口牛奶,没好气道:“薄晔,为什么你的心如此之大?”
薄晔牵起他的左手放在眼前把玩,两人的手都是修长型,左手无名指上套着同款铂金戒指,简约大方。
男人的表情云淡风轻,道:“守在你身边就像守着天堂,所以很安心,去哪里都一样。”
这么多年对男人的情话依旧没免疫力,唐止悄悄脸红,掩饰般地又喝了一口牛奶。
“就是不能办婚礼有点可惜。”薄晔皱了皱眉,转动唐止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两人原定9月7号在挪威举行婚礼,现在这种情况肯定是不能够了。
他提议:“要不然今晚把婚礼给办了?”
“你打算怎么办?”唐止不解地看向他。
薄晔道:“删繁就简,晚上洞房意思意思就好。”
“薄晔!”唐止一巴掌印他脸上。
世界末日也无法阻止男人讲骚话。
两人正窝在沙发上打闹时,余光看到书房的灯快速闪动起来。
唐止停下动作,侧过脸看向房间:“灯坏了吗?”
“我去看看。”薄晔将他扶正,起身走向客厅旁边的书房。
唐止看向面前的电视,依然是满屏的雪花。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余光里,灯光还在闪烁,薄晔进去后一直没传出动静。
“薄晔?”他朝书房喊了声。
没有回音。
一丝不安袭上心间,他站起身,慢慢靠近书房:“薄晔,还好吗?”走到书房门口时脚步骤然顿住。
房间里拉着窗帘,灯光以一种极快的频率闪动着,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中央。
忽明忽暗间能看到他苍白的面色。
“薄晔……”
他正要上前,薄晔出声制止:“di,别动。”
灯光一闪一灭,男人消失了。
唐止心中一惊,想进去时面前的房门用力甩上,他一下子扑到了门板上。
“薄晔!”
急得眼眶泛红,他一手不断拍打着门。
家里所有灯都闪了起来,唐止感到手下门的质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灯光暗下时,手上触感一片冰冷,灯光亮起时,面前又变成了实木门。
他没管这么多,拼命拉扯着门把:“薄晔!你在里面吗?”
这时,灯光全部熄灭,唐止突然停了下来。或者说,是全世界的光都熄灭了,他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下一秒,光明重现,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长方体中。容积很小,只能站立,连转身都困难。
他心慌地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如同棺材的白色长方体,衔接处严丝合缝,将人紧紧锁死在里面。
现在他终于相信,正如薄晔所说的,这几天他们所见的未必是真实的。
他拍了拍面前的墙壁,触感一片冰冷。
光感的声音响起,吓得他贴向后方,接着,四壁上的白色渐渐消融,变成了透明的玻璃。
终于,唐止看到了四周的场景,他张了张嘴,震惊地发不出声音。
目光所及,是一个又一个玻璃房,这些玻璃房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充满了未知的空间。每个玻璃房里都关着一个人,大家统一身着白色的衣服,有的人在愤怒地捶打着玻璃,嘴里怒斥着什么,却透不出声音来;有的人在崩溃大哭,脸上胡着泪水;然而更多的,则是像唐止这样,神色中充满不安和茫然。
此刻人类就像货架上玩具,被塞在透明的包装盒中。
如果将视角无限拉远,一个个玻璃房变成了一段段条形代码,在没有边界的空间中上下循环流动。
如果摘取其中一条代码,放大,再放大,放大到其中一个玻璃房中,放大到房中人的眼眸里,能看到烙印在最深处,不见底的——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