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chapter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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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回到病房时, 宋笙已然坐在朱月英床边, 微微躬身,陪她聊了好半会儿天。
听到脚步声,宋笙回头,正瞧见满头大汗的他摘下毛线帽和口罩, 手里颇接地气的红色塑料袋里, 是满满的柿子。
大概不止两斤。
宋笙笑笑,随即招手把周湛喊过来, 让他代替自己陪坐在床边——刚才虽是问的跟魏灿和朱月英亲孙儿有关的事, 但她也没少给周湛说好话。
“阿湛,公司那边临时有事, 我陪奶奶聊了会儿,这就先走了,下次有时间一定再陪你过来,”她找了个叫人信得过的借口,话里话外,又悄然点了一句,“最近江南乡的事,爷爷让我给他们家帮帮忙,弄得我焦头烂额的。”
听到“江南乡”三个字,周湛脸色微微一沉, 却没多说, 只是点了点头。
有些小心翼翼地, 他坐到朱月英身边。
他还是没开口叫“外婆”, 却洗干净手,怯生生地给人扒开个柿子。
而朱月英,看着分明对周湛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凶巴巴地低吼他“弄得粘粘糊糊,我又不是个废人,自己来不就行了”,却也乖乖一口一口、吃了个周湛递到嘴边的柿子。
柿子里的核,她吐在周湛手心。
就像刚才她同宋笙不由自主提起几句孩提时的周湛,那时的周湛,也总是把核吐在她手心。
经历了打骂、跳楼、甚至为了利益否定亲缘关系。
祖孙两人,却似乎都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些难堪的往事闭口不提。
等到宋笙离开时,她走出房门几步,刚在微信上发出一行信息,复又回身,站在未关紧的房门边,听了几分钟墙脚。
病房里,朱月英先开了口:“宋二小姐刚才说起江南乡,我才想起来问你,认不认识魏灿?”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后,朱月英忽而叹了口气。
“那孩子,是我见过最懂事、最善良的孩子,你回国以后,事情没发生之前,两三次偷偷来陪我,都被我赶出去,是他后来劝我接受你、体谅你。”
“你表哥死了以后,他当我是亲奶奶一样孝敬我,我说要去跳楼,也是他劝了我好多次,怪我没听。……阿湛,你答应外婆,下次见到阿灿,一定亲口帮我说声谢谢,成不成?”
这是朱月英难得的和颜悦色,换了是谁站在周湛的历程,都无法强自否认。
果不其然,哪怕他听完后沉默许久,末了,还是答一句:“知道了,我会的。”
宋笙心口的大石堪堪落地。
她站在门口,低头瞄了一眼手机,随即转身放轻脚步,偷偷离开。
至于离开后打车赶往的目的地,——是一家小胡同里的潮汕火锅店。
说起来,她一贯是个当机立断、说到做到的人,跟江瑜侃说好了要吃火锅,拖了这么多天,总算找到个适当的“时机”,是故干脆就定在今晚。
但为了不要太明目张胆,她定的位置,委实偏僻了点。
宋笙有点心虚,在热闹的店中找了个刚刚空出、靠窗的位置坐下,而后脚赶到、因为巷子太窄停不进跑车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的江先生,反倒满脸淡定地踏进店里。
走到她身边时,还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他很开心。
宋笙抬头瞧见他,第一反应却不是注意到他的开心,反倒先愣了一愣。
距离在医院见面,不过匆匆几个钟头,为了赴他俩的“火锅之约”,他还真的专程换上了一身不常见的便装。
大抵也因着他从来都是一副精英做派,西装革履、刘海后梳,偏偏眉眼轮廓中,三分英气,七分俊朗,是故总给人种压迫感,往常见到她,总觉得没来由的“锋利”。
而今天他一身长款灰羊绒大衣,内搭同色系衬衫领毛衣,看似普普通通休闲款的黑色牛仔裤,沿着裤缝线却是一串错落有致的竖排暗金纹设计,裤脚塞进短筒马丁靴中,就这么插着裤袋,姿态闲适地站在她面前——说是路边街拍的模特,宋笙也是相信的。
“坐吧,”她蓦地有些不自在,一边递过菜单,一边起身招呼他在对面坐下,“看看想吃什么。”
宋笙踩着这个点来请江瑜侃吃饭,很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江瑜侃似乎浑不在意,将店里的招牌都点过一轮,仍兴致甚佳地四面环视这喧哗店面。
注意到他眼神,宋笙复又补充了一句:“这里虽然位置比较偏,但是生意一直很好,从我高中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来这家店吃饭,”
虽然和同龄的魏灿他们相比,出入的场合破落了点,但确实也是年少的宋笙难得的一点小小偏爱与奢侈。
“我也很喜欢,这里很热闹,”江瑜侃右手轻握成拳,抵住下巴,一旁偷瞄他的女店员撞进他眼神中,立时满面通红,而他话音带笑,回头来看宋笙,“人开心的时候,无论面对多苛刻的条件,都容易松动——宋小姐,你又进步了。”
他一语点破她的别有用心,从来不和她遮遮掩掩,
恰好一锅牛骨清汤底被端上桌,里头飘着红枣桂圆、几片白萝卜,瞧着清淡养生得很。女服务生羞答答地侧头向江瑜侃确认就餐情况,末了躬身转开灶火按钮,复又将菜点一一布好,足花了十来分钟。
换了平常,宋笙大抵不喜欢这女孩的呱噪,但今天反倒让她得了点酝酿措辞的时机。
再开口时,已能闻到锅中馥郁香气。
待到服务生走开,她低垂眼帘,摸起筷子,像闲话家常般随口说道:“江先生,其实你一来南方,就把矛头对准江南乡,后来又接着明锦庄园的方案里间周、魏两家,人人都以为你对江南乡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你的目标,竟然是曼托。”
江瑜侃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执筷,下了几片腱子肉,捞起时,又先往她碗里夹了一片。
“试试味道。”他的脸在沸腾锅中漫出雾气的衬托下,连轮廓也变温柔。
他话音分明温和,宋笙却一下有些不解他究竟“是进是退”以为他不想和自己谈公事,只得偃旗息鼓,搅了搅碗里的肉片。
这家店她从16岁吃起,每次心情不好、考不到第一的时候,就自己埋头大吃一顿,用光两三天的零用钱,可谓是她青少年时期唯一的‘秘密基地’。到今天,还是第一次主动带人过来。
说是不自在,其实是紧张多一点,加上江瑜侃忽然换了副‘行头’,才闹得她有些方寸大乱,
——宋二小姐,打小很“莽”,但爱美人是天性,总也戒不了。
她想到这,悄悄叹了口气。
而江瑜侃注意到她面色微僵的局促,终于也憋不住喉口半点笑意,
“宋小姐,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对于我来说,江南乡是一个‘易守难攻’、没什么油水可捞,更和我们集团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的‘夕阳企业’。”
她刚拿起一盘虾滑准备下到火锅里,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忍不住想起那天她在天业大厦小会议室时,江瑜侃掰着手指,给自己细数江氏集团家底的样子。
未及细想,江瑜侃忽而伸手拿过她那一盘虾滑,取了个勺子,一勺一勺往火锅里放,“……我来吧,别烫到了。”
宋笙:“……”
她没被热气烫到,先被他话里话外的关心烫得险些蹦起来。
而他手中动作不停,话也一样,继续娓娓道来。
一心二用得相当熟练。
“其实,要动些小伎俩拿下江南乡10%的股份不难,但要完全吃下——恐怕得不偿失。毕竟现在,江南乡不仅有魏家坐镇,卓家丰业公司也在里头持股不少,再怎么花大价钱收购,也不会成为大股东。”
“但是曼托不一样。一来,我告诉过你,我们集团目前的产业链,除了风险投资之外,倾向于高新电子与it技术,所以说,曼托旗下,比如长海能源控股公司,对我们公司的长期发展而言,更能互补,也更具有吸引力;二来,曼托本质上是外资注资,早期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定持股比例,到目前为止,就连周旭这个第一大股东,手中也只持有30%的股份,其他持股更是相对分散,和你们这些家族企业,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也就更容易,让人见缝插针。”
他和她谈论自己的百般筹谋,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谈论明天超市里的菜价涨跌,稀疏平常。
某种程度上,在做生意方面,对她而言,他还真算是个倾囊相授的好老师。
宋笙微微蹙眉,捞了一块虾滑。
一口吃下肚,她抬眼扫了一眼对面。
很明显,江先生虽然“身患重症胃病”,但对今天的火锅很满意,尤其钟意手打的牛肉丸,吃的还不少。
——以至于,每吃一样,还得往她盘子里放一样,唯恐她吃不着。
她望着他,不知为何,想起第一次一起吃饭,那栋停电的电梯。
那时候的江瑜侃面色无谓,说自己“祸害遗千年,死不了”,后来吃着昂贵西餐,也是兴致缺缺、象征性地动动刀叉。
那时的他,和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对自己的道谢不冷不热答一声“哦”的江少已经不一样。
而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愈来愈不一样。
虽然还是满腹沉沉心事、背后伤人,耍得一手好诡计,但也会耍赖,会示弱,会耐心地教导她如何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会在她面前贪吃,又有点孩子气。
“江先生,”她于是突然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真的有点凶。”
“嗯?”
江先生心虚了。
不害臊的宋二小姐,在他摸摸鼻子的逃避视线里,接上一句:“人如果喜欢另一个人的话,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得很温柔?”
“……”
“但被你喜欢,一定很荣幸吧,”她笑眼弯弯,“不管是哪一种喜欢,江先生,谢谢你。”
她终于学会踩人七寸,第一个受了这招的,却是手把手教她的江先生。
宋笙得寸进尺,捞了一片青菜,夹进江瑜侃碗里。
“我刚才还想起,江先生,你在南方露的第一手,其实是提前得知我们恒成和长江集团的合作消息,低买高卖,但后来,又被宋静和摆了一道,想必你一定很不喜欢宋静和了。”
“现在,我开始渐渐摸到翻盘的关键,需要魏家的一点帮忙——
“上次你和魏灿一起狙击曼托,听说江南乡那边失败以后,你现在持有曼托接近22%的股份,是第二大股东,那江先生,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江瑜侃从方才短暂的怔愣中回神,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我答是,答应你不横插一手,你今天请我吃饭的目的就达到了,然后,才可以心安理得,放心地去救一救魏灿?”
周遭的喧哗,在他们的你来我往中沦为陪衬。
而宋笙倏尔撑了下巴,笑意愈烈。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