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石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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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歌本以为跟着出了这个洞口就万事大吉了,还想着好好感叹一番前朝靖王爷的狡兔三窟,端的一手好挖洞钻坑的技巧,立马就又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眼睛一阵暴盲。

    眼前瞬间一道白光爆炸一般,然后就是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样的经历,还是前世许久之前跟着哥哥嫂嫂一块到东北那边的雪乡滑雪,一场鹅毛大雪过后,不顾酒店里边老板劝阻,任性不带墨镜跑出去滑雪体验过。

    只不过那时候还有哥哥嫂嫂安慰着,这会子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伏峄。

    于是,两个人只好又极其狼狈地坐在地道的尽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像是滑动衣物的声响。

    伏峄鼻子尖,忽然就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腥气,神经顿时就紧绷起来。

    肉食动物。

    悄悄将手放在靴子上边,不动声色地将里面的东西抽动。

    带着这个小郡主,怎么就有这么多意外!

    所幸那个小郡主也是累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没有发现异样。最好就是别再动了。

    伏峄静观其变,过了一段时间,那边的声响反倒停了下来,萦绕在鼻尖的那股腥气却是越来越浓郁——应该是盯上他们了。

    将头移向长歌那边,简洁地说了一下情况:“先不要睁眼,该是有林子里边出来觅食的东西盯上你了——你袖子里边是不是藏着牛肉干。”

    长歌内心简直想崩溃,这又是怎么回事!走了这么久,累的都不想发抖了,只一个劲在旁边出冷汗。

    难道还真是要她承认,她带了一小包的牛肉干,想着等会皇后娘娘那边蹭完饭之后,顺着路摸到你儿子那边顽吗?

    早知道就不带着这玩意了……

    不对,要是你昨天不教训饭饭,今天我也不会特地过去安慰他啊!

    罪魁祸首还不是你,长歌有些不要脸的想着。只是现在想着怎么脱身才是正道啊!

    最好还是先不要计较这个,要是旁边那个老狐狸算起账来不认人,把她丢到这荒郊野外喂野兽。

    过了不久,伏峄那边果然拉住了她的手。

    长歌连眼睛都不敢睁,撒开腿就跑。

    伏峄看到她跑的那个方向,心尖一颤。

    这个人怎么就往左边跑了?

    果然,下一秒就是长歌的惊颤的嗓音,像是吸了一口冷气。

    伏峄眼疾手快,迅速抽出藏在靴子里面的那把匕首就往地上那条大蟒蛇的七寸投去。

    中了。

    顺手就将吓傻了的那位拉上,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长歌只消看了一眼,脑子里面就回荡起皇后娘娘的那句箴言:

    那个伏峄,真真是与你八字相克啊!

    先前的暂且不提,刚刚是大蟒蛇,现在又是跟悬崖没差的一个,近乎五十度的大斜坡。

    只消往下看一眼,足以让长歌腿软了。

    伏峄闻着后面被风传过来的那股血腥味越来越近,便知道刚刚那一刀没有将那条蟒蛇收拾掉,往前面走,这个小郡主又腿软了。

    心一横,用力一扯,几乎是拖着长歌跑起来。

    后面的蟒蛇还在穷追不舍,伏峄一脸平静,拔下长歌头上的那只三镶梅花东珠银簪子,约摸估出来一个大概的位置,瞬间投了出去,头也不回继续带着长歌往下边跑。

    其实也没什么跑的,任谁在这样的路上,都是连滚带爬摔下去的。

    只是这两个运气比较好,走了一条向阳的路,大多是沙石。

    两个人跑下来之后,在平地上面冲出去好久才堪堪停下。

    长歌才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一口气差点憋不上来,哗啦啦就吐了。

    真是尴尬至极,已经不敢回头偷偷瞄上一眼伏峄的脸了。

    没想到递上来的却是一条手帕。

    伏峄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人怎么比自己儿子还难伺候。空气中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酸味,皱了皱鼻子,抬步就走开。

    长歌收拾完了以后,抬头却看见背后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如惊弓之鸟一般绷紧,四处张望,只盼着那个老狐狸没有走远。

    果然,绕过几棵比较壮实的树,便又看到那个穿着布袍子的身影。

    快快走了几步跟上去,才有些气喘的悄声说出:“这里是哪里?”

    伏峄倒是怪了,这个小郡主果真跟常人不同,寻常女子要是遭遇这样的情形,恐怕是早就大呼小叫寻着人了。这个倒好,没一会就寻着了人,还不是连连质问,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呀,师妹怎么会在这里,将将为兄真是一番好找!”气定神闲,满脸正经地说瞎话。

    长歌气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个伏老狐狸前儿个还是一副稳重模样,这会跟街头的地痞流氓伪君子又有甚区别?!

    “将将是长歌疏忽了,没有跟着师兄,害得师兄一番好找,但是长歌虽然眼睛上看不见师兄这个大活人,却还是听得到师兄稳重的脚步声的。”

    一番好怼。

    长歌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了,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管不顾说了出来,讽刺别人还这么头头是道,老师要是看见了,气到胡子都飞起来。

    真是罪过。

    伏峄似乎有些哑口无言,两个人走了一段路,突然间开口:“这里是华京的东北面。”

    长歌一怔,这人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察树冠,茂密参差者,定其东、南。华京的树木过小。”伏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碗口大小,被齐腰斩断的一截树干:“华京地势偏南,光看树冠难以分辨,其树轮者,疏者,则为南。”

    长歌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巴,这不是前世看的荒野求生这一类节目里面才会有的吗?况且是她这个现代人都一知半解的知识,他一个古代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伏峄当然不会继续在这里跟她拖延时间,还未等长歌再反应过来,转身就走了。

    在这个未知的地方,留的越久,麻烦自然就会越多。

    今天麻烦本来就不少了,很严重地浪费了他的时间。尤其是带着一个这么大的变数。他不习惯带着别人。

    偏了偏头看看又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的纳兰长歌,脚步还是没有放缓分毫。

    长歌有些艰难地跟着,这一天下来又是掉进水里又是黑漆漆的隧道,一会被人莫名其妙的追杀一会又差点被蟒蛇吞进肚子里的,跑跑跳跳,说不累是假的。

    可是前面的那个人根本不会想着可怜这个小姑娘脚力有限什么的,自顾自地开了口:“殿下应该猜到今天伏某拜访殿下的目的。”

    长歌这个郡主当得着实有脸面,纳兰家掌上明珠,轮起品级,跟长公主清歌都可以说是相庭抗礼,殿下这一称呼,还是当的起的。

    不过就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老狐狸……她这个读书人,还真是惹不得。

    忽然十分想念她那个妖孽一般的姊姊还有姊夫,老狐狸就应该让这样的人去收拾啊!

    怎么她就遇上了呢……

    孤男寡女的,再想想不久前伏峄将那把短刀刺穿了许承志时的那股血腥味,看看现在渐渐偏暗的天色……

    长歌怔怔的看着伏峄,整个人是完全疆住,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各自女大学生被害的恶性社会事件,刚刚褪下去的鸡皮疙瘩马上又冒了出来。

    伏峄见着两个人都走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长歌又是这样走不下去的样子,遂也是停了下来。知道这个小郡主又是想歪了,仿佛变脸一般,卸下刚刚那一张快要结冰的冷脸,立马换上平时那副温温润润的模样。

    “伏某私以为,郡主应该与某府上的小公子保持一些距离。”

    天,想着为了说出这句话,经历这般奇怪的历程,终究是说了出来,顿时好像回到了含嘉那段日子,将近熬了半年的时间没有洗澡,待来年夏汛上来的时候,跟着几个表兄弟,一块跳进水中那一瞬间的感觉。

    实在是,畅快至极。连带着脸色都缓和了不少,但愿这个郡主师妹不要不识相。

    长歌大概大概猜到这样类似的话语,但没想到伏峄这么明白地去挑破。

    一个让亲生儿子受委屈至此,还有可能恐吓过孩子,除了喂大了孩子没有尽过其他父亲本分的人,并没有资格说这些。长歌仿佛又看见以前做义工时陪着养老院里面老人家看一个叫做“夜倾情”栏目中出现的恶毒父母。

    想着饭饭这段时间过来找她玩时,带着明显郁色的小脸,长歌心底那股无名火顿时窜了起来。这样的人,即使是救了她,这样的行为也是不能容忍的吧。

    “贵府公子,与本殿甚是有缘。私以为,太子爷委实不应过多干涉。”强硬的有些不容置喙。没有丝毫道理的一句话。

    说完才发现刚刚这话好像真的是有些冲,她有些固执地想,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只是遇到了饭饭,她就不能让步。

    她上一辈子没有放开过他的手,这辈子,她和饭饭都这么好,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放手?她这时候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说。

    对面那个人,脸色瞬间有些不善。

    “府中的公子,是姓伏的,现在是纳兰家的客人。”伏峄近乎是冷笑一般说出来。

    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聪明人却偏偏要犯糊涂,还不知悔改。

    一贯的温润的模样都是懒得维持了。

    索性这个小郡主连他什么样子没见过,他也不怕她知道什么。

    “养不教父之过,幼子开蒙读物都会提到,太子爷何必如那蛇蝎之人,视亲子为虎狼,恨不得吞之嗜之,日日威胁之?幼子,都是需要慢慢教引的。”

    “纳兰家的确把殿下教得知书达理,只是伏家自有方法,不需要别家人的指点。”

    “饭饭,是个好孩子……”

    “殿下,鄙子伏姓,轩辕氏。名讳,之航。”语气平平,的确是在陈述事实。

    华京这个季节的夜晚,荒郊野外,没有一丝丝人烟,寂静到,连偶尔夜间活动的禽类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听得见,这样的夜晚,实在是有些瘆人。

    可是这两个跺跺脚就足以将两国振动几番的主子还在那里僵持着。

    长歌瞪大了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伏峄。愤怒,还有更多的哀伤。

    虽然一直没有办法接受,但他说出来的,确实是实打实的实话。

    饭饭,的确是姓伏。

    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即使还是没有哥哥嫂嫂,但她和饭饭都是还好好的啊,怎么就不能好好地继续过下去呢?

    上天已经夺走她一个本该拥有父母疼爱的童年,爱她的哥哥嫂嫂,她爱的饭饭,她爱的这个小家庭,她还在追逐的梦想,还这么青稚的青春,埋葬了她的前一世——到了如今,还是要给她本来就应该拥有的,强硬地抢走吗?

    都说不努力配不上谈拥有,可是她都已经这么努力,小心翼翼地努力了这么多年啊,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

    为什么她走的路永远都是道阻且长?

    伏峄也是难得的生气,一个个都是不可理喻,小孩是这样,就连一个本来以为是的明白人都是。现在的人,还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

    这个小郡主真是被宠坏了,不是什么东西,包括人,都不可以随随便便就用来当做玩具的,他的儿子,更不可能是别人的玩具。对于别人,他或许还没有这个心思说教,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根源出自他的儿子。

    昨天晚上刚刚教训玩那个小的,这个大的却是无论如何都教训不了了。她头上顶着纳兰两个字。

    呵,他还真是担待不起。

    伏峄生平以来第一次有着这么严重的无力感。只能也是迎上对面的目光,回看过去。

    僵持不下的状况没有很久,吴钊带着人首先找到了他们,摇曳不定的火把火光映射下,两个人这样站着实在是有些诡异。

    长歌看见了吴钊,缓缓收回视线,很自觉朝吴钊那边走去。

    吴钊感觉自己有些魔怔,刚刚小郡主的那个眼神,实在是与平常不像是同一个人。

    那眼神,可以说是,狠厉?

    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恭迎郡主大驾。”

    上前一步,虚虚扶住小郡主。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了。

    这样的状况,实在是让人心忧。

    将将被抓住手臂,长歌下意识想要甩开,被吴钊箍地死死的,一个没有习过武的女孩子,轻易如何甩的开?

    将头拧过去,有些倔强的看着吴钊。

    见着这幅模样,吴钊心里也是有些窝火。这个小郡主,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包子的性子,软绵绵的没有生过气,更何况还有长公主这个大魔王护着,这幅样子,真心是第一次出现。

    上下打量一番小郡主,衣衫完整,虽然是有少些凌乱,但还是过得去——起码可以确认这个人是安全的。

    再看看伏峄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谁欺负谁,真是不能再明显了。

    “别急,待会你家兄长来了,我们一块收拾他。”这块木头难得开了一次玩笑。

    这也是自然,任是哪家男儿,都不会允许自家妹妹被人欺负成这惨样,更何况欺负她的,还是一个陌生的外族男子。

    这会好像刚刚发现伏峄一般,行了个礼:“周国太子爷,安好。”

    呵,这是要翻脸了吗?

    伏峄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群皇子皇孙争宠献媚,他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就是常常被用来当靶子使的对象。

    “父皇,是太子弟弟玩蹴鞠的时候,无意将蹴鞠踢了进来,这才摔坏了砚台。”

    “父皇,将将儿臣看见太子弟弟用那个,好大一个的笔洗去砸苏公公诶……”

    ……

    以及刚刚那个小郡主毫不讲理的行径,还有那种不知廉耻将那种活像见了仇人一般的眼神刺在他身上的样子。

    他们,都让人很恶心。

    只是伏峄逆来顺受惯了,依旧是麻木。

    解释什么都没有意义,到头来祸水都是还会一股脑地被纳兰家的人倒在他的头上,不管这个小郡主是如此毫不讲理,他在道义上,站着这么高的位置。

    前一秒钟还在与她传授他在含嘉三年荒野中得生的小诀窍,下一秒钟她却可以把他当做仇人。被别人这样盯着,他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可是现在他的心却是有些动摇。其实,他是不想让一个这么纯粹的小姑娘误会,是吧?

    动了动嘴唇,轻微的好像看不见一般,眼神刚刚接触到纳兰长宁的时候,又收了回去。说给谁听,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又有谁会相信他?

    只因为她姓纳兰,她是纳兰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逆鳞,触之必死。

    紧接着眼前火光更甚,纳兰家那两兄弟也过来了。伏峄摆了摆手,将身后早就到了,还在后面候着的守义还有守礼招出来。

    长宁最先压不住气:“伏太子请留步。”这厮,居然将这么多的暗卫带进卫国,居心叵测。虽然说是提前打过招呼,如此招摇,视卫国人于何地?

    若是,今天的事,是他一手安排,那么长歌……

    被长谨接过去的长歌好像有些注意到长宁的目光,抬头朝着长宁柔柔一笑,实在是虚弱疲惫至极。

    长谨看不下去,安排吴钊将长歌送回宫里:“回你嫂子那边换身衣服先,再过去崇光阁,父皇母后都在那边。”扶住小姑娘的手,几乎是半抱着见长歌送进车里。千叮万嘱这个小姑娘不要和这种老狐狸接触,到头来还是避不过。

    朝前面走了几步:“师弟想请师兄,饮一杯清茶。”

    还没有开始回去的吴钊倒是挑了挑眉。

    他原以为可以跟着这两兄弟一起打架的。

    长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也想想以前一样,现在却是不行了。

    前面是惊涛骇浪,后面是万丈深渊。一个继位者,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

    伏峄轻轻勾了一下嘴角,摇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之下,居然好像是透着丝丝邪气。

    “孤,今日很忙。”

    说罢,转身就走。后面跟上守义还有守礼。

    吴钊手中留下来的副官还是个气性大的,当场就把手中的刀拔了出来。

    寒光一现,前边瞬间就出现了一队人马殿后,无一例外,每个人衣襟上都用深海鲛丝绣着一些细小的花,泛着紫黑色的冷光。

    “紫黑色的桂花……”长谨有些喃喃自语。

    “辞楼,石楠花。”长宁走几步到兄长前面,顺便将那名副官抽出来的剑按了回去。

    前面那一行人,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