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试炼大会。

    五峰弟子齐聚虚合峰，五峰尊者皆列出席。

    仙峰飘渺，仙者云集，掌门师叔在青云殿上发表三年一度的大会贺词，宗门弟子，道袍飘扬，风华正茂，满脸跃跃欲试。意欢领着无我峰众师弟妹站成一个矩阵，觉得自己再举个牌子，就颇有点新时代大学生运动会领队的风采风貌了。

    在无我峰弟子左右两边排排站的是守心峰和坐忘峰的众人，因望见仙姿玉立、貌美凌霜的女修立于无我峰阵前，不由起了絮絮的议论声。

    “唉？那不是无我峰的扶摇师姐？她要回归试炼大会了啊？”

    守心峰阵后的几个弟子闻言，纷纷拉长了脖子去打量。

    前面一个颇有些资历的弟子道：“可不是。难得今年乌时麟和江心月皆不参会，我等本还想勉力争一争三甲，如此看来，坐忘峰陈羽珛、无我峰诸葛意欢，加上咱大师兄，三个席位怕是已被占满了。”

    “这位师姐好漂亮，但看起来就像是不好惹的样子……”

    “哈哈！的确。你虽入内门不久，但也应见过江师兄的‘轻风斩落月’吧？”

    小弟子点头。

    “但你可知，江师兄的‘轻风斩落月’就是向这位师姐学的！”

    第三个人进来插话，满不在乎地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况她如今道心受损，荒废修业。依我看，今年三甲花落谁家尚不可知。”

    坐忘峰弟子陈羽珛、乌时麟，守心峰弟子李长歌，无我峰江心月，是近年来试炼大会前三甲的热选人物。在年轻弟子私设“试炼三甲榜”的赌局里，基本都是大筹码押注此四人。但今年乌时麟、江心月的退赛，诸葛意欢的回归，却让押注变得五花八门起来。更有甚者，在一天前花五千灵石押注了坐忘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

    “据说是得了离情师叔青睐的弟子，想来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算了吧，四灵根的杂役弟子出身，会有什么能耐？只怕是庄家搞得噱头，引你们这些呆子撒钱进去。”

    此时，意欢面无表情尽量保持着自己在宗门弟子心中高贵冷艳的师姐形象，一边眼瞟坐忘峰那边找女主，一边竖耳听着左右的八卦，冷不防还要应付旁边守心峰领队李长歌的寒暄。

    “诸葛，你今年怎么想着回归了？这些年你不出无我峰其实是在偷偷闭关修行吧？还是说在秘密执行着什么宗门任务？云鸿师叔准备什么时候出关啊？我家师尊甚是挂念师叔呢。咦？你总往坐忘峰那边看什么？对了，大家都传你思慕离情师叔是真是假啊？是假的吧，你以前不是喜欢——”

    李长歌的话收地猝不及防，他瞪大眼睛看到诸葛意欢身后，神情不耐烦的江心月和翻着白眼的乐正晓晓，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息音术。天水乐正一族的家传秘术。已被念叨得有些头晕的意欢向身后的三师妹投去了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

    真是多年没见，守心峰这位大师兄一如往昔般唠叨又烦人。要不是仗着自己天赋佳修为好，恐怕早因这个嘴碎的毛病，被人抡上千百遍了。

    李长歌一双桃花泛着泪花望向乐正晓晓，满脸的可怜委屈。

    乐正晓晓安慰式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莫言师兄，你就消停会吧。千秋子师叔给你赐道号“莫言”，你怎么就体会不到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呢？”

    青云殿上的尊者，俯视着芸芸弟子，因神识强大，修为浑厚，不免将底下的一些动静听入耳中。

    大殿右侧，云湘真人将茶盏放下，指尖轻点朱唇，瞥了一眼坐上眉目间带有几分薄怒与几分涩然的千秋子，嫣然笑道：“这个莫言，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揭师尊的老底儿。师兄，这回去可得好好□□下。”

    千秋子脾气向来不怎么好，心里本正琢磨着等试练大会结束就要扳扳这小子嘴上没栓的毛病，就听见云湘真人调侃，胡子一吹，气结道：“管好你归元峰的事就行，这么多年，你又带出了几个像样的？”

    这话搁别的峰主耳中那无疑是在打脸，但云湘真人却满不在乎，拢了拢青丝，忘了眼殿外两仪道场上正要开始的试练，悠哉道：“我归元峰修的是丹道，冲锋陷阵这样的粗活就交给你们守心峰好了。”

    守心峰与人对阵一贯讲求先发制人，唯快不破，若遇上群战向来都是玄天宗冲在最前的排头队伍。云湘真人一句“粗活”满是嘲讽，委实有些让人听不下去，但座上师兄弟皆知他二人素有龃龉，也不便开口劝阻。

    千秋子横眉竖立，脸色转青，明显是动了真怒，也不顾对面离患真人递来让他息事宁人的眼神，拍案瞋目道：“你什么意思？”

    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好在坐首一直沉默的掌门，终于开口打断：“行了！两峰峰主，为人师尊，成何体统！”

    云湘真人和千秋子彼此交换了厌弃的表情，便不再多言，各自饮茶。

    玄天宗掌门仙龄四百有七，元婴后期，虽两鬓华发，面容清癯，但一双知人慧世的双眼炯然有神，不怒自威。

    两百年前，仙魔一役后，仙门伤亡惨重，仙尊陨落，大能坐化。当时九大门派已渐式微，年轻一辈的修士临危受命，扫除魔教余孽，肩负宗派复兴大任。千险万难，负重而行，好歹光复门楣，荡清尘秽。

    但因大战突然出现的断层师徒承袭，也导致了新生代弟子佼佼零落，青黄不接。故各门各派对弟子的培养尤显重视。

    掌门望向殿外芸芸弟子，神识所及，将每个弟子的神情样貌都尽收眼底。只待视线落在坐忘峰一个眸光清澈，面容秀丽的小弟子身上，逡巡片刻后，方收回神识。朝向殿侧神色清淡，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离情。

    “师弟确定你亲自选濯入内门的小女娃，承袭了上古四柱修行法门？”

    离情闻言，一双漠然的眸子轻扫向殿外坐忘峰方向，微微点头道：“大概，尚需进一步验证。”

    掌门展颜笑道：“自师叔祖飞升，已近五百年。本尊也好奇，轩辕大陆还能否再出一位以四灵根飞升的修士。不过，机缘天定，命数有道，长生大道九死一生，漫漫无涯，只望这些孩子各得各的因果，各成各的法相。”

    机缘天定，命数有道。不知为何，离情脑中倏而闪过十多年前那个在千瘴林中浴血淋身、满目疮痍的凄绝而又绮丽身影。

    彼时，离情真人奉掌门师兄之命追回叛宗逃离的无我峰大弟子沈子湛，却在路上遇到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无我峰二弟子扶摇。

    离情一向不问宗事，也认不出被血污染遍整张脸的女修是个什么模样，但通过散落在她身边的黄娘碧云镜和断成三节的摇光剑便立刻分辨出了这位师侄的身份。

    扶摇修为耗尽，已是强弩之末，飞扬的眼角不断汨出鲜血也遮挡不住她眼中翻涌着的灼人光芒，她吼着：“什么天定的机缘！什么天定的命数！我偏要去争一争！偏要去抢一抢！什么主角光环！什么金手指！有本事现在就弄死我啊！现在不弄死我，以后就休想让我乖乖听话按剧本走！”

    天光骤暗，雷云开始聚集，千瘴林灵气波动以伤重的女修为中心卷起层层罡风。

    饶是离情早已对修道途上众人强求缘法的视若无睹，心境自是古井无波，但此时的神色也不由一诧。

    这个弟子居然要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的情况下结丹！

    金丹结成，便是半只脚跨进长生大道。脱离渺渺修真大军，登上漫漫仙途新一级阶梯。但仙道长生本就是逆天求法，故结丹者须受三道天雷加身，以为劫数。

    自古以来，结丹者为渡过劫数，深匿洞天福地，施布层层结界，依仗仙物灵器，饶是如此也有半数陨落。

    离情身如松柏，凌然侧立。冷眼瞧着扶摇企图撑起的防御结界，在未等天雷落下就因法力不支在周身碎成了点点星光。

    千瘴林灵气旋风的向心力拉扯着天青色的袖袍微振，风声凄厉，仿佛在哀求这位仙尊能出手相助。但阅尽千帆，脱离尘世，早已参悟生离死别的上位者，丝毫不为所动。

    没错，各得各的因果，各成各的法相。长生大道本就是大浪淘沙，九死一生。插手他人渡劫，有违天道，势必遭受反噬，害人害己。

    但到底是宗门晚辈，离情并未转身离开，而是静待一旁，打算等着女修渡劫陨落后，将尸骨带回玄天宗。

    层云乍破，一道强光将天地拉开一道裂缝，迅猛蜿蜒急转直下朝着千瘴林里已孱弱无力的女修劈去。

    霎时，雷霆之势摧得大地为之一颤，方圆五里尘土喧嚣而起，气流翻腾肆窜，周围的焦木轰然倒下。

    待得尘嚣落下，罡风渐弱，趴在狼藉废墟中的女修身躯残破不堪，一动不动，气息全无。

    离情抬头看了眼尚未散去的雷云，暗叹：心比天高，也得有翻天的本事。

    “我……真不想死啊……”

    游离的气息飘忽入耳，却不亚于方才的雷鸣。离情皱了皱眉，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结。

    看来是将两脉九宫中所有的灵根真气都覆在周身，形成了最后一道屏障。

    饶是如此，生挨了一道雷劫，却未神形俱灭，这孩子的道心竟有如此坚韧？

    雷云带着轰隆声重新聚集，千瘴林中的罡风再次席卷。

    三道天雷，只会一道强过一道。

    离情看得很清楚，扶摇的修为耗尽，灵力空溃，即便有再坚韧的道心也定渡不过此劫。

    但不知是扶摇眼中闪着的悲戚又烧着求生欲的目光过于灼人，还是那句断断续续又几近无声的“我……真不想死”过于惨烈。

    总之，玄天宗最淡漠无情、最遵循天道的离情真人竟在第二道天雷急转落下之时，浮光掠影般抽出了腰间的天枢剑。

    灵剑为盾与天雷这闪着光电的矛博弈抗衡，层林被狂风侵袭，四处冲撞的风刃所到之处木折林摧。

    第二道天雷，被离情拦下。

    在生死边缘游离的诸葛意欢一无所知，而离情本人也对自己忽然迎雷而上的动机一无所知。

    太极生两仪，有一必有二。

    离情最终为诸葛意欢拦下两道天雷，修为受损，神识受到冲击，无法继续追击沈子湛，只得拎着一息尚存的师侄回了玄天宗。

    但诸葛意欢两脉尽断，九宫受创，即便渡了雷劫也始终未能结成金丹。

    离情本以为道心如此坚韧，天赋又脱颖众人的弟子，只要及时修养，好生调理，过不了多久便能再次结丹，甚至有所小成。

    却不想十年过去，听闻她心性惰怠，不思修业。那日在时涧谷见她去拦江心月的杀招显然是力不从心，修为不济。委实让离情觉得自己难道动了的恻隐之心，如同竹篮打水，很是空泛无奈。

    而当年在雷云之下，闪着灼人目光，喊着与天命抗争的诸葛意欢，此时站在两仪道场上，面对将要与之对战的归元峰师妹，脑中想的却是——

    怎么认输，才不算太过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