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卷三:徐幼戎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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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春,基隆。

    这个春天,比以往都要来得早。草坪上有几只珍珠鸟,红红的爪子藏在蓬松的羽毛里,只能看见尖尖嫩嫩的喙。

    “咳咳咳——”

    宁静的小院里传来几声咳嗽,像是把肺都咳到了喉头。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老人趿着鞋走出来,病号服外盖着件深幽幽的军大衣。刺眼的阳光落在银发,泛着一圈光晕。他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最新出炉的晨报。

    “吱嘎——”

    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了,木质长椅沉了些。

    “嘿,老同志。”长椅那头的人打了声招呼,一口浓重的闽南口音。

    老人头也不抬,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皱纹已爬满眼角,却依稀可见昔日扬眉入鬓的风流。

    “我看恁嘛在这军区总医院,也是福建人呲?”那人显然没有识趣,热情不剪,像株朝气蓬勃的椰树。

    “陕西长定人。”

    “陕西长定?噢噢噢,是出了元老板的那个长定呲?元老板恁嘛知道吧,唱秦腔的,叫元小贺来着。要说这个元老板啊真是传奇,彼年他才十八就一个人来到北平,那出《滚楼》真是一绝,简直比娘们还带劲……”

    “呲——”

    老人抖开报纸,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咳咳讲远了,那什麽,万一哪天政策允许回大陆探亲了,恁要回去呲?”

    “不回。”

    “为什么呲?难道长定没你什麽人了?”

    老人捏报纸的手一顿,那手布满沧桑与风霜,却轻柔地抚平了纸张毫不起眼的皱,好似将这几十年的风霜也一一轻抚而过。

    “没了。”

    “诶,怪我多嘴,歹势啦。也是,几十年前的长定保卫战确实够惨烈,一城的人死了一半,不回去也好。”

    老人一顿,指尖微微一颤,他慢慢压低了眼皮子:“什么保卫战?”

    “什麽?恁无知道?”那人明显讶异了,“就是二四年的事情,彼时候好像是陕西军阀混战,扯旗子的扯旗子,要地皮要地皮,据说就是一个姓吴的马匪屠了几个镇,到了长定的时候没想到那的百姓那么烈,愣是两败俱伤了。”

    老人喉咙发紧,咳嗽前火辣辣的感觉堵在喉管,却被他生生压抑着。他稳了稳呼吸,艰难开口:“你……知道那时候的百姓是谁组织的吗?”

    那人歪头努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太久了,想无起来了麽。”

    老人放下报纸,微垂着眼,一鬓花白的头发扑簌簌地刺眼。就在这时,一个白色装束的护士跑过来,慢慢搀扶起老人:“怎么不听话呢?您现在不能在没有护士陪伴的时候出来,身体不好了怎么办呀?”

    小护士是台湾花莲人,口音娇滴滴的,带着香甜的气息融进软软的春风里。

    老人叹了一口气,跟着她慢慢往回走。“只要你乖乖听好,我回去给你放《西湖景》好不好呀?您不是喜欢听戏吗?”耳边依旧是软绵绵的声音,轻柔、好听,但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嘿,我想起来了!”

    不知走了多远,他突然听见那人惊叫一声,老人下意识回头,两只手在他都没注意的时候抖着。

    “彼个人是姓,姓……”

    隔了太远了,他完全没有办法在春燕的叽叽喳喳,小护士软绵绵的台湾腔,嘈杂的交谈声中捕捉到那个字眼。

    隔得——

    太远了……

    等他慢慢转过身来,高大的肩背突然矮了些,好像压着一座山。他低下头去,良久良久。待他一抬起头来,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喃喃道:“怎么突然起雾了?”

    小护士愣愣地看着他:“徐伯伯,是你哭了。”

    老人没说话,趿着鞋,裹着像腐朽了的青苔一样深幽幽的军大衣,慢慢走出这宝岛台湾永久明媚的三月春光。

    “隔得……太远了。”

    小护士依稀听到他说,她扬起明丽娇媚的脸,清脆的声音如黄鹂鸟在春光里婉转不已,像每个远离大陆的人都渴望的故土春光,美好、脆弱、也只在梦里:

    “您说是什么隔得太远了呀?台湾和大陆吗?”

    但是,没有人会回答她了。

    有些人活着,其实早已死在了过去。

    多年之后,小护士已成了护士长。在整理病房时无意间翻到了一本日记。那是本极普通的手札,没有封面,陈旧泛黄的纸张拓下时光的印记。里面写着:

    “我在想,我已经变得太老了。

    我是属于半个世纪以前,伴着烧刀、戏曲的,心比天高,杯中没装着七分大漠雪和三分关山月的配不上我。而不是像现在,被困在这方寸之中,慢慢的腐烂。

    真好,你还是属于那半个世纪。活在我的过去,永远青春,永远长生不老。”

    手札只有寥寥数语,也没署名。“什么嘛!”护士长随便扫几眼就无趣地扔进了垃圾桶。

    “砰——”

    扬起的大片的灰尘蒙上纸张,也给那段注定不能说出口的陈年往事蒙上一层晦涩的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