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枭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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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清风飒爽,鸟雀相鸣。
李华看着端年睿。
端年睿也看着李华。
主从二人相视良久,欲言又止。
良久,李华道:
“陛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
“那您别治罪。”
“哦。”
“你这个禽兽。”
“……”
几经风雨摧残,尚方卿硬是扛着一声不吭,吐了口凌霄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大半天瞎来躺在侧殿里不省人事。
端年睿苦着一张脸,两臂环在胸前,一身紫色便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乌丝三千风中凌乱。
“对,对,我是禽兽,我可真是个禽兽……”
端年睿倚在门上,看了会儿天,又看了会儿地,脸上神色颇为复杂,鲜有地露出凝重之色。
须臾,他道:“你说,我今后该如何对他?”
李华沉吟片刻,道:“陛下自行定夺。”
端年睿微微一怔,看了看他,转身推开了殿门。
“也是。”他道。
-
雕龙走凤玉石软榻,纹花绣草红纱帷幔。
端年睿静坐在榻边上,等尚方卿转醒。
不觉间已过许多个时辰,端年等着等着,倚在床头竟也熟睡了过去。
尚方卿悠悠转醒,睁眼便看到端年睿扣着自己的手,修眉微蹙,满脸倦容。
想来也是多为国事操劳,鲜有休息。
尚方卿抽了两下手,愣是没能从端年睿手中抽出来。
“……”
身子酸疼不已,尚方卿卧在榻上着实是动弹不得。
他默然,心中似怒非怒,奇怪复杂得很。
为人臣子最当注重君臣之礼,从正道,顾黎民,谏国事,孝忠良。尚方卿拿捏分寸为相多年,纵是深得圣宠,也从未有过半分自得。
日前因事首次犯忌,尚方卿自认大过有之,论罪当罚。
可事发突然,太出人意料了。
父亲仙逝前再三叮嘱,直到他亲口立誓终身侍君、为国效力,父亲才肯安然阖上眼睑含笑而去。
再者他最初出仕,承蒙先帝提拔。先帝端长忌是个明君,更是千载难逢的足成千秋万代王朝基业的帝王枭雄。父亲身为国公,曾与其一道出生入死,直至天下太平,江山稳定,先帝登上王座坐拥天下,两人仍是至交知己,无话不谈。自己自幼时起便常听父亲道:“不可辜负于皇上,不可辜负于太子。”最重要的是无法辜负父亲。
端年睿为帝,便纵是私下或多或少难免桀骜,却也是难得的明君。可偏偏这个人叫他……受了辱。
正想着,端年睿忽然动了动,口中断断续续呢喃道:“爱……爱卿。”
尚方卿眉心微蹙,移开了视线,面上神色尤为复杂,一言难尽。
端年睿唇角轻轻擦过他的手指,放在嘴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啃咬一番,勾唇轻笑,睁开一双桃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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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端着热水进来,本来是要给尚方卿擦身子的。走至门口,愣是杵在了门外一动不敢动,两眼骇然,水盆摇摇欲坠。
端年睿人在榻上,底下便是被迫两腿大开的尚方卿。上者一手钳住下者双臂另一手撑着身体凑到他眼前,鼻尖相距甚近,却如何都碰不到一处,姿势古怪而暧昧,不忍直视。
端年睿俯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尚方卿神色愈发难看下去。
李华两手压得木盆嘎吱作响,忍无可忍大喊道:“陛下!今日您有疏奏,江南水患又重了!”
端年睿翻身下榻,拉好了衣物,咬牙切齿道:“朕知道了。”
尚方卿身子一松,面如死灰。
……
太医院人手不及,征调不动。李华快马加鞭送尚方卿回府,背他下来的时候,潺潺鲜血沿着大腿内侧流下,滴了一路,触目惊心。
相府下人看到自家主子这般惨相,无不吓得心神俱灭,面面相觑。
李华怒喝着斥了一顿,将尚方卿安稳地送到房内,关门为他上药。
“尚丞相,得罪了!您千万不要忍着,以免心气大乱!”
“您千万别气,陛下他……”
“他娘的就是个昏君!”
尚方卿昏迷不醒之前,只知道那御前侍卫黑着张脸又急又忙地破口大骂,实在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
不见尚方卿的那些天,端年睿多少亦是恍恍惚惚。
人这一生兴许只会恋慕一个人,他早就心许了尚方卿。可多年来让他动心的这人,如今却偏又让他不知所措了。
“你不知所措个屁。”李华骂道。
端年睿怅然挠了把头,只知道几番冒犯之下尚方卿定然恨死他了。
可是再纠结也无用,他还在等一个答复。几番纠结过后,端年睿横了心,决心去相府看看。
都说奇人不走寻常路,端年睿大约也是个奇人。他依旧是一身紫袍,蒙了面,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相府的墙。
路人纷纷仰望,打趣着路过。只见一孩儿拜道:
“大侠,你姓甚名谁!”
端年睿摆手驱赶,翻身跃了进去。
相府布局整齐,一派古朴气息。
端年睿来来回回偷偷摸摸瞎闯了半天,才在书房找到尚方卿的身影。
依旧是青青子衿,书卷檀香,端年睿捂住心口,兀自小鹿乱撞。
尚方卿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典籍,两眼如视无物,不时抿一口淡茶压压惊。他脑中不是国事,反而尽是一些如同乱麻的东西。
他从没这么乱过。
“你考虑一下,除了君臣之外,我希望你能认识我,认识端年睿。”
那时候难受得紧,约摸是听见了这句。
隐隐约约还有些别的,不想也知道是什么。
早在十六那年,好似就注定他有今日了。
尚方卿放下书,按了按头穴,无意间瞥过木门边上若隐若现的欣长身影。
尚方卿:“……”
“陛下。”
那身影顿了顿,似是迟疑着该不该出来。
尚方卿又道:“天底下没有几位贵人穿的起玉锦坊的紫色衣裳。臣见过的,便只有陛下一人了……”
他说着便是阵阵咳嗽,身体尚未大号,不知何时又害了风寒。
端年睿自觉理亏,迈步走了出来,眼神有些躲避。
“……爱卿。”
尚方卿不语,咳嗽着示意他坐下。
端年睿是自己跑来的,迟疑着动了动,见他咳嗽得愈发厉害,忙是给他倒水。
不料尚方卿抬手制止道:“不必劳烦陛下!”
端年睿愣了愣,放下水壶,看着他。
片刻,他道:“我不是陛下。”说着,便继续给他倒水。
尚方卿默然。
“尚……尚允。”
“……臣在。”
端年睿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两颊一阵燥热,心中焦急如焚。
尚方卿:“?”
端年睿沉吟片刻,从袖中抖落出好几个瓶瓶罐罐,大小不一,色泽不同。
尚方卿道:“这是?”
“药,伤药。消炎解痛,驱寒调气的,都有。”
“……”消炎。
尚方卿捏着茶碗的手僵在了半空。
端年睿随意挑了块空地坐在案前,道:“是我不好的。”他说着,神色当真是无比歉疚。
尚方卿不语。
“我……不该逼你。这是两个人的事,我希望你想想清楚。”
尚方卿微微一怔。
“我更想今后,不必有所谓君臣,只有你我,尚丞相,尚允,你能理解吗?”
尚方卿动了动唇,默默把茶碗放下。
端年睿说着,趴到了桌子上,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沉默了片刻,又小心翼翼把头抬起一点,露出两只眼睛。
桃花眼灼灼含情,流光溢彩,如怨如诉,似有千言万语。
尚方卿阖眸,似笑非笑道:“陛下这般,恐难服众。”
端年睿眨了眨眼,又喃喃道:“你还真不知道,光李华一个就快把我念叨死了。”
尚方卿道:“陛下待李侍卫当真是格外亲信宽厚。”
端年睿闻言,坐正了些。
“李华,是我异母的兄长,在宫外长大,死活不肯当个王爷。”
尚方卿微怔。
“尚允此人,我心悦已久,却死活……不肯当个皇后。”
尚方卿再怔,两颊莫名一热,道:“我……”
端年睿看他发窘,两眼含笑格外明显。
“你看吧,一个是兄长,一个是心上人,着叫我如何御下,如何服众?”
尚方卿哑然。
门外高树耸立,清风微拂,茂叶沙沙作响。不知何时,影已西斜,门前停雀。
端年睿朝外看了看,收回视线,又看向了尚方卿。
尚方卿眉心微蹙道:“这当真是难为臣下了。”
“无事,我再不难为你。时日已晚,我也要回宫了。爱卿勿忘加衣,我……静候佳讯。”
尚方卿微微点头道:“恭送陛下。”说着,他便要起身,却被摁了回去。
于是他便看着这一身紫袍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走时一顿,微微侧首。须臾,跃上了房梁,不见身影。
“为何不走大门……”
尚方卿无奈道,叹了口气,看着案上琳琅满目的大小药瓶,心中竟是有些认命了。
也罢。
他想。
-
端年睿埋头批奏的时候,窗外忽然振翅飞来一只白鸽。
白鸽腿上系了卷纸笺,拆下视之,识得是来自相府。
因眼前不见明珠而蒙尘许久的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了。
以往批阅奏折,他最喜欢的便是看尚方卿信头提笔留的“吾皇启函”,臆想着这兴许是有情人间彼此昵称的“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他无奈笑笑,这臆想持续了太久了。
依尚方卿以往的作风,想来又是些个国泰民安、清明吏治。
端年睿层层展开,看那信头果然又是清秀风雅地题了个“吾皇启函”。端年睿笑笑,往下读去。
尚方卿字如其人地风雅清秀,端正大方,下笔简明扼要,毫不拖泥带水。
也正因此,这纸书信充其量不盈五行字,但字字撩人心弦,铭心刻骨。
须臾,端年睿小心翼翼将信纸叠好揣入怀中,脸上笑意盎然,两眼盈盈含秋。
这丞相真是个狠人。
说时迟,那时快。
门外忽然高呼道:“丞相觐见!”
殿门打开,尘封了好些日子的宫殿,因那青衿多加了些生气。
来人唤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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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方卿斟酌了许久,拿捏不定,百般思量过后终于拿下了主意。
然而他却后悔了,生平第一次因自己的决定后悔。
朝堂噤若寒蝉,庄严威武。
他病愈归朝,多有轰动。
端年睿仍旧刷着帝王的威风,愈发是光明正大地盯着尚方卿,旁若无人。
也好在尚方卿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硬是撑着头皮发麻上疏发言。
端年睿微不可察地勾着唇角,面不改色地开口道:“准。”
“准。”
“都准。”
百官哑口无言。
退朝过后,群臣陆续出殿,尚方卿本欲与孙大夫一道商讨事宜,却被叫住了。
“丞相留步。”
他回首,见那君王撑着脑袋斜倚在王座上,朝他面带微笑。
孙大夫似笑非笑地看了这帝相二人一眼,兀自离开。
尚方卿自若道:“何事?”
端年睿笑着走到他跟前来,从怀中摸出那张纸条抖落在他跟前道:
“丞相,今晚侍寝。”
一言既出,竟看到尚方卿原本淡然的玉面上闪过几分失措的羞意。
端年睿含笑,张开手把人抱进怀里。
“我来找你。”
“……”
是夜云雨交加而过,空气炙热且格外窒息。
相府来了个贵客,当夜留宿。
相府下人不知是何人,只知主子房内烛火彻夜未熄,异响阵阵。
云卷风催花落尽,两人筋疲力竭下来,尚方卿实在撑不下去,早早便没了动静。
天光乍破,红烛燃尽。端年睿手掌拂过尚方卿熟睡的脸,就这样看着,便要了他一生。
“丞相你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他忽然撑起上身念道。
“好让你来替朕守着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