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水洗碧空色，檐后青山楼外楼。程风立在薄暮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云蒸霞蔚的夕阳流淌着，给凌沂的侧脸镀了一层好看的光，粗糙而简陋的木剑握在手上，而凌沂，正在拔剑相向，剑指以前的挚友，现在的敌人。

    木剑是用熟了的，折了一把就换新的，一次性用品，切磋专用，也是凌沂耐心好，木剑都是自己制作，对于武器，凌沂总是有着一万分的热情和认真。

    “是你做的？”本应清澈又明亮的嗓音带了些沙哑，有点磨砂玻璃的质感，而他的眼神，又像是透明琉璃窗上蒙了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在心里已经给我定罪了，又何必问我？”程风苦笑着，疲惫地勾了勾唇。

    “不，不是这样的，”凌沂似乎很是痛苦，眼里满是挣扎，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犹豫和迟疑。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并肩作战，将彼此的后背守护。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啊，可惜只是有情人的奢望。

    像是已经做好了抉择，最近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已经很久没有露出笑意的凌沂，居然出现了冰雪消融，堇芽初绽的笑容。那坚定而决绝的眼神，完全不同于前几天的晦暗不明苦苦挣扎，让程风心里微微一动，像风吹过水面，留下阵阵涟漪。

    他思维发散了一下，无端的想起，当初护在年幼的他面前，举起武器屠戮敌人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呢。。。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少年而已，却没有一丝的软弱无力、拖泥带水那样的可笑心思，有的只是坚毅和冷酷，冰冷到无情的地步。虽然凌沂内里属性是个顽固且傲娇的正义的伙伴，但是，不论怎么样逗比反差萌，他在外人眼中，确确实实就是榜上第一的、神秘强大的……杀手没错了。

    虽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是程风也有了这么些年的当boss的经验，各路高手也走马观花般的看了不少，有智谋出色到连程风也不得不为之叹服的，有暗器用得更加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的，有令常人无法想象的忍耐和坚韧不拔的毅力的，甚至有仿佛被上天眷顾，总能化险为夷好运连连、让人嫉妒不已的天命之子。但是凌沂能成为杀手榜的公认第一，倚仗的，是他自己永不懈怠的坚韧和刻苦到近乎自虐的锻炼，而不是所谓的家族的力量……

    想了些有的没的，程风漫不经心的后退一步，侧头躲开了凌沂警告性的一刺。

    “我总是希望能与你好好比试一下的，可惜了。”程风微微笑着，本是非常美好温柔的笑容，在凌沂看来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是那个欢迎宴？你以为，我在知道了。。。知道了这些事情后，还会吃你的东西么。”凌沂秒懂，他冷笑着，语气嘲讽又无情，如果程风没有听到他声音中的颤抖的话。

    他，还是这么心软。程风感慨了一句。

    凌沂看着他，懒得再跟他废话，眼神锐利得像在天空俯视猎物的雄鹰在盘旋，正要俯冲下来一击致命，面无表情，像是面对着一个死人。这种状态，程风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年少时是一同成长，程风都全程陪伴围观默默学习，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凌沂的一举一动了。

    说时迟那时快（没错就是这句烂大街的过渡），两道短促的“唿哨”，一前一后，几近重合，两把剑“咔哒”一声，抵在一处，他们的目光也交接在一起。自从凌沂发现了程风是害自己妹妹的幕后黑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程风这么近过了，天天都躲着他，避免与他有肢体接触。

    果然还是自己慢了，程风苦笑，能与他过这么一招，凌沂还是放水了的，不然，再怎么样，自己都还是要见血的，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好好的站着。

    “我下不了手。”凌沂垂眸，纤长的睫毛遮掩了眼底的晦暗不明。

    “你向来都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那我现在不是站在你这边了，我是你的敌人了。你是不是，”凌沂抬眉，“也要杀了我呢？”

    程风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世事当真是无常，他们挚友多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不惧离散，不畏困苦。如今竟会为了这几个外人，而闹到这种地步，竟是要你死我活了，他莫名的有点想笑，可真是事事不如人意，种种皆违本性啊。早知道如此，若是当时能做得干净利落点，抑或是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事情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算了，本也不该指望你太多，是我奢求了。”凌沂看着这个自己一时善心大发捡回来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到堪与他并肩同行的地步了。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呢？明知道是个麻烦，但是还是忍不住，可能是因为他当时的眼神吧，没有万籁俱寂的绝望，没有滔天的仇恨，没有急切而憎恶的对现在这种处境的不甘。

    在漂亮的纯然墨色的眼中，他只看到了满满的，对生的渴望，但是，也有一种，与其说是从容赴死的透彻，还不如说是，就算死了也没有任何关系的……漠不关心。很矛盾，对吧，但是，他却想起了失踪的妹妹，如果是妹妹，绝对不会对自己的生命，毫不在乎的吧，因为，至少他们还有彼此，至少还有希望，可以为了对方，默默努力，等待再次重逢。所以，这个小孩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拥有这样绝望的，对生命的态度啊。

    程风对凌沂的一切是了如指掌，但是凌沂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教练，而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平时生活里，一切琐事都是由程风打理的，甚至是这样危险的杀手任务，他也会把一些重要的细节和情报交给程风，完全是放之任之，不闻不问，这种放养式的养法，对于任何一个遭遇大难的孩子而言，都是显得太过于无情和冷硬了。

    但是，他们都是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的，又怎么会在乎这些，每次任务，凌沂从来不避着程风，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或者说，毫不在意的透露着大致情报。如果程风想弄死凌沂，可真是太简单了，随便在哪个任务里，从指缝间漏一点细节和情报给凌沂的对头，凌沂就可以死无葬身之地了。

    凌沂自认为对程风的心性是看得比较透彻的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凌沂的是非观里，也没有纯粹的善恶之分，程风和他，都是走在善恶边缘的灰色人物。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没有底线，他的底线就是，妹妹。这是他为了自己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失去这条线，就等同于失去了自我，他就会彻底堕落成嗜杀的怪物。

    这不奇怪，人的心灵本来就是这么脆弱的，更何况是凌沂这样拥有难以控制的力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剑鞘，也就是束缚和羁绊的人，真的很难掌控自己的行为和心灵。就像那句“你手中的剑，为何而起”一样，如果没有牵挂和软肋，甚至连因何拿起武器都不知道的家伙，根本就无异于行尸走肉了。

    程风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复仇？为了权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大部分凡夫俗子，追求的，无非是名和利而已。程风是这样的人么？凌沂不知道，他看不透程风，就像他想不明白程风为什么选择背弃他，却又在此时选择了退让。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凌沂一直把他当成乖巧懂事的后辈，程风虽然一直行事狠厉果决，但是程风从来没有对他下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俩是一类人。所以他假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是程风，不管是从利用价值还是从感情倾向，程风都不应该和他撕破脸。他动了动嘴唇，很想问出一句为什么，又咽回去，保持沉默。

    程风本应该出声为自己辩解的，说几句看似情真意切实际上逻辑狗屁不通的话，就足以把凌沂绕晕了，作为一个杀手，凌沂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思维惯性，就是灯下黑。他会下意识地相信所谓的同伴情谊，并且把保护他们当成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反而容易忽视来自后背的危险。但是，如非必要，他不忍心把他的那些手段用在凌沂身上。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看起来氛围是非常暧昧，基情满满，但实际上就是双方都不知道拿对方怎么办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程风灼热的视线还在盯着他的脸，凌沂觉得很不自在，十分尴尬，他率先收了剑，挽了一个剑花，把手垂在身侧，将剑随手一扔。“咔嚓”一声，两人的剑同时断裂。程风愣了愣，也松开手，剑柄落地。凌沂绷着脸，声音也尽可能的低沉严肃了一点：“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再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程风没拦着他，也拦不住，他轻轻的一摆手，藏匿在暗处的手下们悄无声息的缩了回去，有几个追着凌沂的方向去了，其中一个似乎是首领模样的，踌躇着向前走了两步，半跪下来，低着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要不要……”

    程风抿唇笑笑，笑容却惨淡无比：“不必了，你们是打不过他的。他可是杀手界的卫冕之王啊。”几道黑影忽然出现，以更加惶恐而恭敬的姿态跪下，请求责罚。知道是我派过去的，所以饶过他们一命么。程风有点点开心，觉察到他的手下，只是甩脱了，不允许跟随。这已经达到甚至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了，试探到了满意的结果，程风心情不错，连带着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首领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主儿，但还是保持了可贵的沉默，妄自揣摩主上的心思，是做手下的大忌。更何况，伴君如伴虎，他的主子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不念旧情，喜怒无常，冷酷无情，这是外人给程风贴上的标签，但是跟了程风好些年的首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虽然是事实，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凌沂表露出这一面，在凌沂面前，他就是最最细心，体贴又懂事的，弟弟，后辈，徒弟，不管怎么叫，不管是从友情亲情还是，爱情角度上来说，凌沂都是程风最重要的人就对了。

    十几年的感情，就这样毁于一旦，这对程风和凌沂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和煎熬。凌沂心乱如麻，但是身体的本能还是没有让他丧失冷静和理智的头脑，熟练的甩掉后面的宵小，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讲真，说对程风没有感情是假的，毕竟是相处了这么多年，养只猫猫狗狗也会有怜悯不忍，更何况程风还那么体贴入微无微不至，感觉，非常的居家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