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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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上醒过来能听见鸟鸣,这让胡沐青有种恍惚的感觉。已经有些日子没在镇子上居住,坐起身来他倒是凝了会儿神。
从堂前传来细微的流水声让他像回到了好几年前。平日里在遇芙多穿制式的衣服,此时换了身暗色的普通拂衣整个人也觉松快些。推门出去绕过居室,临院的地方有引的井水洗漱,夏秋之交一碰上反倒有些凉意。
昨日不管是胡厉甫还是胡夫人,都未曾提起钱庄的事。胡夫人此时站在堂前用流水清洗着瓷瓶,准备剪几支花下来。她注意到胡沐青已用过早饭,像是要出门去。
“沐青,往哪儿去?”胡夫人将瓷瓶口朝下斜斜放好,“才回来不歇息会儿吗?”
虽未问出口,但胡沐青也明白是在问自己是否要去找傅先生。
“我这几日都是空余。”胡沐青却突然有些局促,母亲以往总是温柔,但却会直接些。方才她开口前却停了停,想来是顾及自己的心态。
“你父亲……”胡夫人已将手擦干,松开挽好的袖口,“我知道他一向以你为傲,有些错处已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本想回信,却写了许多次。”
对胡沐青而言,母亲的关心远没有弥补幼时父亲沉闷的压力。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对儿时的他已经成了深刻的印记,而压力之外为数不多的疾言厉色更叫人无法释怀。可能自己是因此有了能力被人赏识,但与家庭也有了疏离。
胡沐青低了头又有些苦涩。此次遇芙的事仿佛也在嗤笑他不过尔尔,真是教人自明。
“我并未怪责他。”再抬头的时候胡沐青稍笑了笑。
胡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胡沐青先开口道:“这几个月我都未与崇观联络,却不知怎么样了?”
胡夫人心里明白他的回避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应对,也就顺着他答道:“你去了遇芙不久他就去神社了,原先跟着学习经商,也都不管不顾,王夫人还气恼了好一阵子。”
王崇观的性子快活,竟没想到他会去神社。胡沐青因为诧异愣了神,更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从小与他一道长大,此次一离开镇子却全然忘记了与他联络,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
推了门出去胡沐青仍觉得有些恍惚,自己去遇芙的这段时间,好像错失了很多东西。此时踏在与当日往秋日祭典去的同一条道上,这种恍惚感就像刚做了梦一样。
右手边是沉默的河道,远处撑船杆漾起来的水波到此处已很微弱。胡沐青不知为何在桥头的第一级石阶上站定了,盯着河面有些出神,自己再见到崇观该说些什么?
此时晨间到神社拜会的人不少,越是近了则能见到不少带着祭礼来往的妇人。
胡沐青就在这些人群中,像是自己自靠近,也像被推着往前。他站在神社入口处往里头望了一眼,分散的各个建筑却不知该往哪一个去。犹豫了片刻他向以往秋日祭典之后崇观总带着他去的那个小亭那边走去。
走了些许时候,从台阶上了回廊胡沐青暗暗猜想王崇观平日里大概便是着神官的衣服在走动吧。那样古旧繁复的衣服穿在身上,把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倒有些不真切。
“沐青?”侧后传来的声音让胡沐青略有些迷惑。
转头见过了转角的地方叶师傅站在那里,胡沐青躬身行了礼。
“是来找崇观吧?”叶师傅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往那头去。
跟在叶师傅后头胡沐青答着问话,也是些关于在遇芙的事。末了叶师傅才说道:“以往你们两人总在一块,崇观来了这些时日却未见你们来往,我也未多问他。”
“我刚到遇芙原想着过两日便送了书信回来,只是信笺始终只在屉内,却再无暇送出。”胡沐青不知怎的生出惭愧的感觉,低了头喃喃道。
“你在遇芙也非易事。”叶师傅将手背在身后,“总该歇息一下。”
胡沐青听得出叶师傅对自己的说辞不很接受,只说道:“我本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崇观,换做是我也有怪罪。”
叶师傅摇了摇头,只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带着胡沐青向卜卦那头的屋宇去了。
王崇观对卜文现在已熟知了,大多数时候他只席坐在近门处,待欲占卜未知之事的信众把自己难解的卜文交给他。
这并不是苦差,空暇时他偶尔会有些虚幻感,仿佛来神社才是昨日的事情。那时候便是跟着叶师傅站在他后头听他讲解卜文,到了日暮晚间学习神社诸多繁杂的典籍。
他其实并不信神灵。如果真的有神在安排着世事,那便是知晓了神意又该有什么用?
最早的那段日子他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叶师傅见他实在看不进去,便让他去数偌大神社里回廊上有多少栏杆。他就披上神官拂衣最外的一件,提着夜灯一一数过去。栏杆上有纹案,大些的还会有神迹的复刻。
王崇观因此走得很慢,他总觉得自己一人有些孤寂,看着那些精致的图案会不那么在意。这样的夜路他走了四五次,但始终没数出有多少木柱在这样的昏暗中静默地站立着。
神社里总是安静,空空阔阔的。王崇观后来也沉下来,看典籍的时候不那么飘忽。慢慢自己也可以代行一些职责了。
神社里的神官总的有近二十人,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不时有些年轻的姑娘便特意选在他当值的时候去占卜,这倒让他有些无措。
此时王崇观散漫地想起这段时间的事情来,便用手支了脑袋靠在面前的小案上,看着外头树上因夏日将尽开始斑斓的叶片。
“崇观!”叶师傅的声音自侧面通向回廊的门先到了,王崇观突然从混沌的感觉中惊了一下,赶忙站起身来过去,免得这幅样子又被训斥。
待到了门边见到叶师傅的时候,后头隔了几步的胡沐青却让他忘了问好。
胡沐青从未见过王崇观做神官打扮的样子。头发束在脑后,眉宇间像晴夜闪烁的星云一般。往下就能看见最里一件月白色的领子,绕成恰到好处的弧线贴在脖颈上。往外一件事暗金色缎子裁的,以点缀的星宿放在左侧胸口,此时在日光下看得分外鲜明。料子上不做暗纹,在腰间束了一条纯黑色的腰带,同样垂在左侧,被最外一件敞襟的黑色外搭挡住了些。
整个人看起来便是普蓝的沉沉夜空无数星辰的具现。此时两人相对着都凝滞在原地,像是昨日分别,却又仿似许久未见。
“占卜的事我先来吧,你们许久未见了。”叶师傅撂下话便径直进屋了。
两人却是同时低了头。
“这三个月余我……”胡沐青多有愧疚,“是我的错。”
王崇观只摇了摇头,带着他往歇息处去了。
“我无从怪责。”走了数十步王崇观才终于开口道,“现在我在神社做个神官也好。只是以前从未想过,做名神官还有这么多要学。”
虽然胡沐青听得他话里此时轻松,却明白当时自己突然要走王崇观觉得失了信任。
“日后若是再有决策,我定会早日告诉了你。”胡沐青将手伸了出去正往前搭在王崇观肩膀上,“也不会再这般突然没了音讯。”
“便是胡先生和胡夫人也并未收到家书,这没什么。”似是不愿多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但王崇观显然多了些笑意。
“往日里见叶师傅穿神官服倒未像你这般显眼。”胡沐青转了话头,带了些好奇。
王崇观右手轻抚了抚左胸前的星辰点缀,笑道:“本就是不同的神官服。叶师傅平日里负责的是祭祀,不穿观星占卜的神官服。”
见王崇观一笑起来还是如之前一般爽朗,胡沐青才真算放了心。
“我只知神社里各有分职,却未想连服饰也有区别。”胡沐青点了点头,“只是你跟着叶师傅学习,却为何不是同一分职?”
“往日里我们见的都是叶师傅和他的同僚,才不知其中区别。”王崇观指了指前头的小亭子,示意胡沐青一道去坐着,“神官对神社的各项事务都要熟悉。大神官当时定了我去观星占卜我也就应了下来。”
甫一坐定,在后头的胡沐青却轻轻拍了拍王崇观的头才在他身边坐下。
“此外收集解读典籍、祝祷都有神官负责。”王崇观说到此处滞了滞,“倒是你在遇芙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胡沐青脸上只闪过些微的笑意,放在石桌上的手无意识地划了一道,放轻了声音道:“一如丧家之犬。”
王崇观轻皱了眉,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只握了一下。
“我想沐青你太有锋芒,也要强。”王崇观斟酌说道,“许是振作过,但太被人看轻了吧……”
“你总是这般了解我。”胡沐青明白自小一同长大的崇观此时定觉可惜,“也算有好事。当时在秋日祭典我曾见的那个姑娘就在遇芙。”
王崇观曲起来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右手轻搭在左手近腕处,正巧在神社的标记上。他点了头又露出些笑容道:“看来她不负了你全盘的预想。”
“再过些时日,我替傅先生去遇芙帮忙照看钱庄的时候,便能再见到她了。”胡沐青面上方才只一瞬的笑意此时早漫开来,眼睛稍稍弯着,看起来全似温玉。
王崇观见他这样,稍垂了眼也尽是满意的样子,说道:“你可要早日把握了机会。”
待王崇观回去换了叶师傅继续解读卜文的时候,总有些恍惚。他看了一眼桌上一旁叠着的卜文,又想起来曾在典籍上见人留下的批注。
“欲念燃青灯,痴妄皆如尘。”
王崇观心里默念了一遍,拿过了手侧的卜文,开始一一重新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