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妖精_分节阅读_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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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病罢朝?不过是缓兵之计。皇上心里怕是多半想等皇后娘娘的噩耗传来,好改立骄宠善妒的皇贵妃为后了。他们当初不曾料到皇帝心狠至此,可是如今皇上这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竟叫他们不得不信。

    这些朝臣里头,许多武臣以前是故去的老将军门下学生,曾多少受过老将军恩惠的。他们皆哀叹自己未能替老将军护好这唯一的独女,心内自责又愤懑,这些堂堂七尺的男儿们,战场上流血流汗不曾弱气过一分,当下却忍不住侧过脸把泪抹了又抹。

    爱的便是如珠如宝,不爱的就视作草芥。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

    破釜成舟之下,十几位当朝新贵并行动颤巍巍的老臣,大家双手拿着朝板,一起前后簇拥着去了养心殿。

    为首的梁尚书正慷慨激昂地叙古论今,一旁的王侍郎像是半刻也等不及,他泣泪喊出心底话来:“陛下!莫管她是不是当今的皇后,如今微臣只是想以一个师兄的身份,来求陛下救救我们的妹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妹妹她当真当真我们也要亲眼见了才罢休!”

    他嗓子喊得有些哑了,没一会便滚下两行泪珠来,已是支不住地跪着,却仍要将身姿都摆得端正。

    “只求陛下发兵,臣等结草衔环相报但凡是陛下说的,只要力所能及,便没有不答应的”

    大臣中闻者无不落泪。有人想是见皇帝无动于衷,心中愤懑难平,一时未能想开,便向殿门前那根三人环抱粗的玉石柱上撞去。

    众人哪里想到,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突然间吱呀向里开了。

    皇帝一步步从里头走出来,正若无其事地兀自理着袖口,皇贵妃端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边上是一众弯腰侍立的太监宫女。大臣们再看皇上,却哪有半分病重的模样?虽然心中早已猜得,可是这样近乎于嘲笑地将事实展现给他们看,众人皆忍不住心上越发沉重。

    “只要力所能及,便没有不答应的?”皇帝拿眼瞥了殿门口趴跪的臣子们,只是慢慢口中嚼着之前听见的那话。他自有一阵不怒自威的气势,声中满是些慢慢凉却的冷意,“你们倒是好大的面子,朕竟然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既然是朕的家事,你们也不必摆出那副朝臣的样子来,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他冷冷嗤笑一声。

    皇贵妃扶着皇帝的手,小心地服侍他跨过门槛。听得皇帝隐隐有些要发怒的迹象,便打圆场似的开了口:“你们这样子,倒像是陛下不肯救了。”她托着皇帝的手肘,一壁冷冷淡淡地瞧着地上跪倒的朝臣,“陛下哪里不肯救?不过是气急攻心病倒了,这两日才慢慢好起来,你们就这样晓得逼他。”

    将将近黄昏的时候,皇帝到了兵营,不过他既没有带赵家军去,也没有带羽骑手去。他寥寥地点了几千弓箭手,倒不像是去救一国之后,反像是去上山寻猎。

    “报——!大王!山那头突然来了好长一队人马!好像是!好像是朝着我们这边来的!”

    妖大王从宝座上起身,伸手便施了个法,果见从那山头遥遥地来了许多人,皆拿弓捏弦,跨坐马上,众人面上倒都是闲闲淡淡的模样。

    哪料娘娘见了先面色一沉:“为首的这个,是当今的皇上。”

    妖大王与她疑惑对视:“他怎么今日才来?”

    我们都快忘了他了。

    娘娘默了片刻后起身:“事情总该有个了断。我去见见他。”

    皇帝一行人一路上分柳拂花,转过一个陡峭的山壁,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山路。他们乍然豁然开朗了起来,就见远处有棵树下立着失踪三月余的皇后娘娘,她身边还伴着一个容色娇俏身着红纱衣的小姑娘。

    皇帝见了她,也不十分吃惊,倒像是早已料到的模样,只点了点头冲她示意道:“你先上马来。”

    “陛下不必为了我这样兴师动众的——”

    娘娘话音还未落,一道青光向她击来,她来不及反应,紧急间就被妖大王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

    妖大王仔细分辨却才发现,这道光灌注的法力汹涌,竟是一直朝着自己来的。可眼下已经避无可避,捏个决已是太迟,只好生生受了这一击,当下一口心头血被逼了出来,跪倒在了地上。

    娘娘膝行过去,伸手抱住了妖大王,她眼中惊疑不定地瞧着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众生的皇帝,只是怀中人吐血不止,她又低头看妖大王,心焦意如焚,终于也落下泪来:“她是个好的,并不曾害过我一分”

    “倒也不是全为了你。”他声中依旧无悲无喜,只是一片寒彻骨髓的冷。

    “吾等前来此,是为了斩妖除魔。”从他身后旋出了一个身披□□的光头僧人,那僧人先自竖掌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睁眼时摇动手中法杖,杖上铃铛作响,又射出了一道青光。

    这光竟是向她怀里人击去,可是先前那道攻击已去了妖大王几乎半条命,这一下怎么受得住?娘娘心中又急又气,已经先一步替她挡下,一时间只如有千把箭矢刺戳了后心,骨冷血凝,就要昏死过去。

    这变故惊吓住了众人,向来处变不惊的皇帝也圆睁怒目,御马走了几步被他拉紧马缰,长嘶了一声。他抬手示意僧人不许再出手,半晌才终于开口:“皇后你的意思,竟是要帮衬这妖魔了?”

    “陛下我父亲为了这大聊国这十几年来”她每说一句喉头便涌出一口血,被她强自压下了,可口中还满是腥甜的血气,她只得一字一顿,双眼朦胧见看见妖大王在她怀里,面色苍白地望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娘娘懒懒笑了一下,血便从她口角流下脖颈。

    “如今我以他的名义咳求你愿免去勋爵和皇后之位”她愈咳愈烈,把个心肺都要咳碎,血开始从鼻窍中流出,妖大王施法在她后心上传力不止,却没有半分起效。娘娘眼中涣散,勉强凝聚了焦点望着妖大王,无力地扯了一个笑,“只求陛下放我们一条咳、咳一条生路”

    话未说尽被妖大王封上了口,娘娘混着粘稠腥臭的血,尝到了她柔软唇舌上的清甜。一颗不知是什么的珠子,从妖大王舌尖上被顶到了她的口中,倏忽滑落到了喉头,妖大王只是逼着她咽下,娘娘咽下之后腹中一片滚热,受了重创的后心也被不知什么暖融融地包裹着。

    “这是我的妖丹你绝不会死”妖大王轻声同她附耳道,言罢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到她的面颊边滚下。

    ☆、第 8 章

    “汉僧!”妖大王转头恨声道,“你斩什么妖!除什么魔!”

    “你们自比做天道的践行人,如今残害苍生,又是哪门子天道!”

    “你这等冥顽不灵的妖物,岂可算苍生?”

    妖大王嗤地一笑,拂了拂花草,反手作盘,手边聚起些亮团团的白气。

    “苍生不苍生,是你们定的,天道或者地道,也是你们定的,”那团白气越旋越大,气中心的光彩透过重重白雾,仍然闪痛了众人的眼,“难道生而为妖,就连半点主掌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么。”

    皇帝并一众将士忍不住抬起手,反手遮住那像是泛着波纹的亮光,连那汉僧也被迫眯起了眼,犹在兀自惊异道:“你不是自弃妖丹了么!怎么、怎么”

    “怎么如今却有了这样的法力?”浓稠的血液自妖大王嘴角流出,她拿袖子一揩,颜色新的血依旧沿着旧路流了下来,她闭上眼,自顾沉心静气,提炼手中精纯,“这并不是我的力量。你们神佛高高在上,晓得富人如何,穷人如何,天子如何,朝臣如何。你们却晓不晓得,山川草木中,远有比你们更宏大的力量。”

    “我就算有妖丹,仍旧比不上这炼起的,一些微薄的天地之气。”她瞑目念了个决,手上那团白气自悬浮起,先是摇摇晃晃的,后如疾风般朝汉僧冲去。

    纵然汉僧早有准备,法杖上的铜铃丁零当啷胡乱作响。只是他左右阻挡却都不能避开这团白气,那白团竟是遇刚则散,倏忽重凝,像是不达到目的不肯罢休的样子。

    他怒目圆眦,只能睁眼看着亮闪闪的白团从他额间没进,在几要完全没尽的时候光亮大作,闪出极纯净极威严的光,刺得汉僧不得已地闭上了眼。

    汉僧只以为就要如此死在这里,却渐渐发现自己非但毫无痛感,甚至灵台清明,张目能视百步外的柳叶。

    过往爱恨,尽呈他眼前。

    他前世托生做佛祖座前一位扫地小童子,日夜听殿前梵铃声动,日夜生长也浸出些灵根。只是那佛法晦涩难懂,比不得他数手中竹节脉络有趣。

    一日失手——确实什么别的什么缘故,他不小心打破了殿前一盏水银灯。

    那灯骨碌滚到地上,掉下台阶,被阶角磕破了一边,里头的灯火倏忽熄灭,地上是亮碎碎的琉璃片。

    佛祖威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小童,何以轻慢我之大教?”

    轻慢大教?这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重得他脑门嗡嗡响,半天反应不过来。

    “就罚你下世轮回,一步步走到我雷音寺来偿罪罢。”

    他被押走前终于看到了佛祖最后的一面。

    宝相庄严,慈眉敛目,他却从佛祖悲天悯人的模样下,生生看出了些要吃人的怒气。

    于是他这一世生来便是一副血口蛟龙的怪模样,母亲生下他便难产死了,父亲见是个妖胎,惊慌失措下想要将他掐死,反被他身上血刺倒刺了一下,毒攻入心死了。他前半生熬尽苦楚,最后被人封住,浑浑噩噩潜在深渊,在无数荒芜的日子里生吞过往行人。

    后来菩萨来点化,教导他变做人身,同他尽展前世旧事。

    哦,那么说,若是没有他,母亲本该生下一个伶俐可爱的孩子,与父亲恩爱白头了?

    他忍不住,这样问菩萨。

    菩萨默然不语,半晌开口,又冠冕堂皇说些有相即是空的话来。

    他听了不免很是失望,只是执着问道:“这一路上相助过我的人,最后被官府害死。那些官府的人如今却在哪里?我想为我的兄弟们报仇。”

    菩萨忍无可忍,冷笑一声:“你当他们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来帮你。”后又自觉失言,仍旧闭口不谈,只是催他好生习佛法,一路上为苍生百姓斩妖除魔,造立福祉。

    他不懂佛祖何苦要给他生做妖魔身,也不懂为什么要在暗中助他。

    如今灵台清明,往事回忆纷沓而来,却发现这些要他破的劫难,他以为命中注定的劫难,原来天上神佛一步步安排好,要使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

    原来人命轻如草芥,真实血肉堆砌成的苦难,在天上掌权者看来不过是胸有成竹的棋局。

    倒不如锦毛鼠偷佛前灯油,尚能算作仰慕佛法,有好灵性。

    那汉僧轻闭上双眼,良久不语,再睁眼时眼中一片平静。

    他向妖大王轻轻点头,算作一谢。

    这一路上的妖魔应劫而生,先祸害百姓,只等着他来降服,最后却发现不过是天上仙子老君的爱宠,拘住不准再自行下凡,已经算是惩戒过了——

    他所受的一切苦难,与他有关系的人所受的一切苦难,沿路百姓所受的一切苦难,都不过是让他去斩妖除魔,去宣扬佛法,令众人相信佛法何其恢弘广大,能叫妖魔尽收袖底。

    若说之前百姓的顶礼膜拜使他找回了几分意义,如今他只觉得愧不敢言。

    他自爆妖丹,肺腑俱焚,一寸一寸地,灰飞烟灭。

    “我一路行到此,已经足够了。无关喜怒哀乐,只是再没有走下去的必要。”

    天风刮过,将四散的灰烬纷纷卷走,他本就如同无根水,这不难说是最好的道别。

    妖大王伸手抓住一片未燃尽的衣袖,触碰到手掌时散成星星点点的灰,附在尘埃里,在黎明刚起的阳光里飞舞旋转。

    她与娘娘并肩,看远处云海散去,露出青青山峰顶,晨晖不问妖魔人神,山川草木,一样热烈照耀,河水流淌着点点碎金,叶片上暖黄的日光想要在叶尖处流泻下来,倾倒在脚边草丛上。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