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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厢内再次涌起难言的沉默。

    江凝望着面前这个美丽又疯狂的女人,心里翻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虽然身上流着她的血,但江凝自觉完全无法与她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他凝视着女人色泽偏浅的瞳孔,试图从中抓住一丝一毫的端倪。

    尽管她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眸中却从始至终没有显现出任何的怒或恨,仿佛有一座千年不化的寒冰,将那些曾经触怒过、打动过、吞噬过她的情感一并冻结在其中,最终被北境的风雪一同淹没。

    佛家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没有人生来便揣着一颗冷硬的心,只是那一点柔软温热到底难以经受反复无尽的七苦,总要披上一层坚硬的外壳,有人披上之后,内里还是温热的;有人被磨砺得久了,却从里冷到了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江凝暗自梳理着事情的脉络,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人、一些物——锦绣楼的红牌姑娘锦儿,邻江街头的算卦先生,精致绝群的宮钗,王府祠堂里的位牌……

    有些事情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

    于是他放松了身子,好整以暇地往车厢壁上一靠:“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还互相指责怨恨有什么用呢?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把心里的结扯开还好过一点。我先来吧,您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我叫江凝,乳名凝儿,经过您刚才的提醒才得知了自己的年纪。曾经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后来成了临安王义子,眼下是阶下囚一个……这条您应该不陌生。那我继续——我呢,从小就不大喜欢听诗诵文,更不喜欢临帖习字,唔,有人陪着的时候另当别论。他们都说我的字没型没体,但我自己觉得还过得去。我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尤其喜欢……”

    江颜本来没打算理他,想着晾他一会儿让他自讨没趣就能耳根清净了,谁知江大公子简直是鹦鹉转世,没人搭理也能自娱自乐地叨叨个不停,魔音贯耳,把江颜聒噪得忍无可忍,暴喝一声:“住嘴!你有完没完了?”

    江凝讪讪地闭了嘴,然而下一刻,又难以自制地开口补上一句:“那我不说了,听您说。”

    江颜额角跳了跳,不想理他。

    “这样不好吧,我都这么坦诚地介绍自己的生平了,您一句话都不说合适吗?” 江大公子好像天生不知道“自讨没趣”是什么意思,别人不想说,就觍着脸替她说,“我应该是随了您的姓,对吧?虽然不知道您的尊名,但我想您一定跟已逝的王妃有什么关系,比如姐妹……”江颜冷冷地打断了他:“‘姐妹’就算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她家的下人而已。”

    江凝眨眨眼,飞快地消化了这句赌气一般的话,继续连蒙带猜地帮生母勾勒生平:“哦,然后您与王妃一同进了宫,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皇上给您二位安排了不同的归宿——其实我也能理解您,刚才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换作是我,我也更想嫁到临安去,才不乐意到那冷得要死的破地方受罪……但我更恨的还是下令的那位啊,这事又不是王妃可以操控的,对不对?”

    江颜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江凝,这十几年来,你光顾着长个子,心是一点都没长吧?别人为了亲儿子转眼就能把你卖了,你是不是还能乐呵呵地帮人数钱?你做的再好再优秀也抵不过人家那一点血肉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人家就能凭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一辈子踩在你头上!你自己不去争不去抢,哪怕他儿子是个废人,好位置也轮不到你坐上。你是不是在我肚里的时候就没长全,所以现在才这么缺心眼儿?”

    “缺心眼儿”的江大公子顺着生母的话认真思考了一番,表示了部分意义上的赞同:“您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当初在邻江,我那养母为了赌徒儿子把我卖掉的时候,那种感觉尤其强烈,不过我发誓真的没帮她数钱……您费了这么大劲儿,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感受一下这个道理吧?您这思路基本没什么问题,只可惜碰上个和我差不多缺心眼儿的王爷。”

    远在京城的段允重重打了个喷嚏。

    “我本来该冷下去的心,硬是被几个没心眼的给捂热了。” 江凝说,“公主,您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什么人吗?您明白这种感觉吗?”

    喜欢过什么人吗?

    当然喜欢过。只可惜那个人不喜欢,还亲手下了道旨送她去和蕃。

    那也不要紧,江颜有的是办法让他想起自己、需要自己、依赖自己。

    她掀起眼皮,对上儿子的目光:“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喜欢上谁了?不会是段允那儿子吧?”

    沉默。

    她轻笑一声:“你想不想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一辈子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江凝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这听起来很诱人,但也……太疯狂了。

    江颜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声音幽幽传进他的耳朵:“如果你不做那愚蠢的决定,现在,整个临安都在我们手里。你喜欢的人将臣服于你,不敢对你有丝毫违拗。假如他不识好歹,你可以用九铭让他意识到,他根本离不开你这个事实……”

    “不了。” 江凝说,“比起用邪物让他臣服,我更愿意用情慢慢打动他。如果他在我这里只感受到痛苦……那我宁愿不要什么一辈子。”

    段唯和黄卫追上押送队伍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因为押送的犯人出了意外,队伍不得不暂时停止行进。

    ——江颜咬舌自尽了。

    副将狠狠拎住江凝的衣襟,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江凝实在是无辜——对面的人自尽时他正在梦里见周公,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他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以江颜的脾性,要是能安安静静地容他们把自己押到皇上面前,那才真是见了鬼。

    于是段唯远远的便瞧见了江凝手上戴着一副“银饰”任人呼喝的窘状。

    副将扬起拳头,眼看就要砸到江凝那张出众的脸上,黄卫一嗓子“住手”来的分外及时,好歹没让江大公子破了相。

    路上听段唯讲了事情始末,黄卫便命人卸下了江凝手上的镣铐,然而作为江颜的独子,进京面圣还是免不了的。

    看到江凝好好地站在地上……不,是被副将抓在手里的时候,段唯全身的血液都向着头顶奔腾而去,一夜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终于从毛孔蒸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来的狂喜。段唯不易察觉地轻晃了一下,再次僵在了原地。

    直到江凝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对上了段唯有些失神的瞳孔,那些潮水般的庆幸、欣喜才渐渐退去,后怕慢慢顺着段唯的后脊爬了上来。

    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江凝,段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怒火中烧的清冷背影。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江凝脚下生风地追上段唯,其间为自己默哀了少顷,清晰地认识到这关才是最难过的。

    他强行扳过段唯的肩膀,略过段小王爷并不想与自己对视的现实,真心实意地说:“小唯,我错了。”

    段唯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江大公子再次道歉,勇敢地直面了自己的错误,“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可惜小王爷并不领情,一把拍开了江凝伸到半路上的手,声音压着怒火:“江凝,你挺能耐啊。”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江凝赔着笑,“您要是还生气,原样打回来就是,我保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驴唇不对马嘴。

    段唯懒得再跟他你推我往地打太极,当即放出了强压在心口的怒火,狠狠甩开了用力按在肩上的那双手,抬脚欲走。

    江凝“哎哟”一嗓子,险些没站稳,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

    段唯的冷脸一下就绷不住了,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军医,却被江凝拽住。

    江大公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摁着伤口,一只手死死地钳住段唯手腕,满脸写着壮烈:“消消气,咱们先把话说清楚行不行?死也让我死得明白点……”

    “你给我闭嘴。” 段唯恶狠狠地喝止了他,腾出一只手把军医招呼过来。

    江大公子回头一看,“噌”的一下站起,面色瞬间恢复如常,伤口也不觉得疼了:“不用麻烦,我没事了。”

    段唯:“……”

    江凝赶在段唯发作之前一把抱住他,送到他耳中的声音又柔又轻:“我知道,这次是我太冒险,让你担心了。”

    ……当然,在那些偷偷投过来的目光之中,这只不过是一个属于兄弟间的正常拥抱而已。

    段唯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闷声闷气地问道:“知道冒险,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单单瞒着我是吧?”

    “冤枉,我没想瞒着你。” 江凝对天发誓,“我不是还给你留了张字条吗,见字如面。”

    段唯额角一跳。

    江凝赶紧补充道:“当时主要是为了节省时间,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再说,我还想当临安的儿婿呢,哪里就舍得不回来了?”

    段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清醒地面对江凝的决定,自己会坦然放他走吗?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自己怎能任他独自走上那条生死未卜的的险路?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江凝制造的拖延与内乱,邻江恐怕已成北狄囊中之物。他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能做出更为两全的抉择。

    幸而援军来得及时,否则回过神来的单于还不知要怎样处置他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或许在冥冥之中,老天真的护佑了一把江凝这个五行缺揍的玩意儿。

    这样想着,被种种后怕担忧激起来的怒火也不由自主地灭了下去,段唯缓了口气,不太自在地说:“那以后也别再用’见字如面’这种词了,它不适合你。”

    黄卫虽然命人卸下了江凝的镣铐,却没有为他换行车马的意思。江大公子只好带着点憋屈,继续坐他那豪华的囚车。

    不知江凝的鼻子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灵些,尽管车厢已被清理过,那一点血腥气还是在他的鼻尖缭绕不去。江凝的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双膝上,盯着江颜坐过的地方出神。

    尽管对这个女人并无感情可言,此时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内,江凝心里还是生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怅然。

    年幼时,他每每在街上看到牵着母亲的手,或撒娇或耍赖的孩子时,总会忍不住在心中勾勒生身母亲的模样。人们总说“儿子随娘”,那她一定也有双褐色的瞳眸吧?如果她在身边,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着?

    邻江的养母并没有给他任何关于母爱的幻想。幼年的江凝每每在冰凉的水中揉搓着大盆衣物时,总会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如果娘在就好了,他心里想,洗完这些衣服,她一定会从街上给我带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做奖励吧?他不禁又想,即使没有也不要紧,她肯定会给自己一个笑脸,起码不是一味冷冰冰的催促与责骂。

    幻想总是一厢情愿的美好。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江颜神色漠然地站在几尺开外时,终于明白幼年的期待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江凝甚至从她脸上读出来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失望。

    他自嘲地勾勾嘴角,瞎想些什么呢,人家不过把他当做一件复仇的工具,仅此而已。对工具需要付出太多感情吗?

    只是有个疑问还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自己的血液为何能够抵御九铭的侵蚀?这绝不是凑巧。

    那晚,黄卫从公主帐中搜出了一本香谱,而其中一页就记录了九铭的成分,黄卫已将它妥善封存了起来。也许只有等抵达京城后,香谱重见天日,众多谜题才得以解开。

    这晚,军队停止行进,驻扎休整。

    段唯帮江凝在营帐中换药,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随着纱布揭开,无遮无拦地撞入眼中。段唯轻轻抽了口气,拿药的手有些发颤。

    江凝一撩眼皮,没心没肺似的:“郎中,再抖药可就没啦,到底上还是不上啊?”

    段唯没作声,瞪了他一眼。

    江凝:“再磨蹭会儿,都要结疤了……”

    磨蹭的“郎中”没接话茬,一场药上得心事重重。仅从黄卫的态度来看,段允在京中暂时无事,而召自己觐见,大抵还是为了询问医治瘾症的细节。自己该怎么说?随便扯个法子,一试便知无用,妥妥的欺君之罪;倘若如实交代,江凝就别想再回临安了。

    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个万全之策。段唯眉心紧锁,最后一道伤口翻来覆去地擦拭了好几遍,自己却无知无觉,直到江凝哭笑不得地喊他:“醒醒了,对着我的身子发什么呆呢,药膏都能糊墙了。”

    这才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