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乐章、【萤火虫之殇】

    被推进解剖室的那一刻，

    龙小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四年前刚刚入校时候的事情。

    那一年，他和亚瑟刚成为室友不久。那个冷淡寡言的北欧少年，总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一些艰涩难懂的老电影。而龙小邪，他经常因为持续不断的噩梦而失眠，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那些老电影里的很多台词。

    “所谓生命，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龙小邪忘记是哪一天晚上了。他就像往常一样，从噩梦中睁开双眼，百无聊赖地接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这种故意捣乱的行为，很快引来了那个蓝发少年的注意。龙小邪也就乐呵呵地找起他的茬儿来。

    “嗨，面瘫狐狸！你能换几部好玩点的片子吗？我都要被你这些老掉牙的古董电影无聊死了啦！”

    亚瑟抬起头来，看了龙小邪一眼。

    那一刻，龙小邪懵然发现，那个蓝发少年苍白的指尖上，不知何时，竟停上了一只冰蓝色的萤火虫。

    莹莹闪闪的，好像仲夏夜的幻梦。

    “你想看什么。”亚瑟问道。

    “什么都可以。”龙小邪当时并没料到这古怪小子竟然那么好说话。他一翻身趴到床沿边，托着腮帮子呵呵怪笑起来：“——我要看英雄的电影！刺激的对决！恐怖的怪兽！完美的结局！”

    “我拒绝。”亚瑟冷冷道。

    他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语调，看也不看他那个恬噪的室友。他说。

    “人总是习惯用艺术作品，来修补自己精神深处最隐秘的创伤——终日沉溺于爱情故事的女孩，恐惧于无法邂逅真正的恋情；偏好生活喜剧的家庭主妇，惶恐于金钱与现实的残酷；过早失去亲人的孩子，终其一生，都会坚信鬼怪的存在，因为那让他们去世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得到永生；怯弱孤独的少年，仰慕着惩恶扬善的英雄，因为那是他们毕生都无法企及的遥远幻梦；那么，龙小邪……”

    亚瑟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望向那个笑容嚣张的中国少年。

    那一刻，龙小邪正拽着一层薄薄的毛毯，紧紧裹着自己因噩梦而僵冷蜷缩的身体。

    “深爱着英雄电影和鬼故事的你，心中真正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呢？入学以来，这是你第几次从大呼小叫地从噩梦中惊醒了，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

    龙小邪一懵，忽然间，有种被人撕开了伤疤的羞辱感。

    “你……你有病吧你！”

    伶牙俐齿的他，无比猖狂地一撇嘴，将一大堆贬义词稀里哗啦地投向了对床那个多管闲事的室友：“嘿！面瘫脑残阴险邪恶无礼变态的狐狸公爵，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亚瑟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最喜欢你少啰嗦一点！”龙小邪猛地抄起一团臭袜子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像你这种高冷傲娇死小鬼，最容易得的一种精神病，就叫做‘阿斯伯格孤独谱系综合症’，顺便附带‘自大、自恋、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综合症’！既不会说人话，又不懂看人脸色，不会讨人喜欢，总以为一眼就看透所有人，其实傻帽得要死！没人性，没人情，没人理，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唉哟哟！放放放手！”

    龙小邪一边嚣张地做着鬼脸，一边冲着亚瑟砸出去一大堆臭袜子、臭鞋垫、臭纸巾——还是擤过鼻涕的。可他那个目无表情的室友，动作却矫健得像只凶猛的小豹子。黑暗中，龙小邪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亚瑟就已抓着他丢过来的好几团臭“暗器”，一纵身窜上他床铺，手肘一压，牢牢制住了这个欠扁至极的家伙。

    “龙小邪。对于关心你的人，表示一点应有的尊重，你会死吗？向我道歉！”

    亚瑟那张一本正经的俊俏小脸，配着他那无比专业的格斗动作、无比书面正式的语法措辞，让龙小邪心底里充满了想要戏弄这傻瓜的冲动——他真像是一只从黄金鸟笼里偷偷飞出来的凶暴金丝雀啊。

    “做梦吧你！”龙小邪一伸手，狠狠捏住了亚瑟那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

    “没有表情的劣质品！”他颐指气使地掐着亚瑟的脸颊，用力向两边一扯，硬是在那张目无表情的冷脸上，扯出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来，洋洋得意道。

    “和你聊天，真是一件糟糕无聊的事情呢！你那啰哩叭嗦的狐狸叫、目无表情的狐狸脸，简直比任何噩梦里的小怪兽都要可怕好几百倍！和你认识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磨练我意志的超级恐怖片……唉哟哟痛痛痛！”

    龙小邪话音未落，他那个高冷优雅的室友，忽然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肘，也学着他那无赖的厮打动作，一把揪住他脸颊，用力向两边一扯！

    “那么，真是恭喜你了，猖狂无礼的劣质品！”

    亚瑟明显是被这个无赖无礼无教养的野小子气歪了。

    “和我这部‘超级恐怖片’认识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害怕黑夜里的噩梦了！”

    两个年幼小鬼，完全失去了理智，赌气地捏着对方脸颊，从高高的寝室双层床上一起滚了下来！龙小邪屁股落地，摔得好痛，可那只没表情的臭狐狸，明显比他厉害多了，竟还在他耳边碎碎念着。他说。

    “因为……”

    什么？

    因为什么？

    龙小邪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听清楚他接下来说的话，但却忽然发现根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等……

    那个讨厌鬼最后说的是什么？

    他没有听清楚。

    能不能再说一遍？

    龙小邪无声地呼喊着，妄图让亚瑟再重复一遍最后那句戏言。

    可刺入他耳膜的，却是一阵又一阵仪器冰冷的“滴滴”声、嘈杂混沌的人声：

    “阿兰星落3399届预备生——龙小邪，”

    “体内隐藏着两枚九星级世界宝藏：猫神贝斯特之眼、太阳神·拉的创世绘笔。”

    “解剖手术所需用时间：15分57秒。”

    “手术结束时间：凌晨3点01分24秒。”

    “手术结束之后，系统将自动溶解死者尸体。”

    “解剖手术，现在开始！”

    滴——滴——

    滴——滴——

    仪器的声音，冰冷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龙小邪剧烈地喘息着，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恍然明白过来了。

    他刚刚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梦。

    那个梦，遥远而宁静得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他用力地睁大眼睛，却只看见手术台上闪烁的刺眼白光，在他意识所及范围内，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他看见一个又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恐怖人影，在手术车周围聚集徘徊，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他们真正的模样。

    这就是真实的噩梦么？那个笼罩了他整个童年的可怖之景——永远难以醒来的宿命之梦。

    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一把抓住了一只伸向他的人手。

    “我……我想起来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龙小邪嘶哑着嗓子，明明早就神志不清，却又一字一句艰难而执拗地说道。

    “他……他当时说的是……”

    那么，真是恭喜你了，猖狂无礼的劣质品！

    和我这部“超级恐怖片”认识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害怕黑夜里的噩梦了！

    因为，

    在你那无边无际的噩梦里面，

    将会一直都有，

    我的存在。

    “原来……他当时说的是这个……”

    一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和鬓发滴落在了手术车上。

    “哈哈哈，原来那天，我全都记住了……”

    龙小邪的手指无力地松了开来，重重垂落在手术台上。

    其实那一晚，

    他是有一点点想向他道谢的。

    因为那是爸爸妈妈离开以后唯一一个发现他害怕噩梦的朋友。

    只不过，那些温暖感激的话语，冲到嘴边，不知为何，

    全都变成了年少顽劣的戏言。

    那一晚，

    如果向他好好道谢，

    那就好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刹那，

    恍惚间，龙小邪看到一只闪烁着冰蓝色光芒的萤火虫，飞过一个个噩梦萦绕的寒冷黑夜。

    在那只萤火虫流光绚烂的身后，跟着好多好多身穿阿兰星落红蓝制服的青葱少年。他们飞奔着，嬉闹着，一同路过他那千疮百孔的残破童年，留下一连串银铃般美好欢愉的笑声。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忽然间，

    一句曾经让他不胜其烦的老电影台词，隔着临终前的虚无，悠悠抚过了他颤抖的双眼。

    we all die.

    凡人终有一死。

    the goal isn’t to live forever, the goal is to create something that will.

    我们活着，不是为了不朽，而是为了创造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