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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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十二年除夕過後幾天,甄嬛用了午膳正在暖閣中歇著,沈眉莊挑起門簾進來,笑著說:“有樁奇事可要告訴給你聽聽。”
甄嬛懶怠起身,只笑著說:“這宮里又有什麼新鮮事?”
沈眉莊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園里的一個姓余的蒔花宮女,前兒個封了更衣。雖說是最末的從八品,可是比起當宮女,也是正經的小主了。”
甄嬛撥著懷里的手爐道:“皇帝看上宮女封了妃嬪,曆代也是常有的事。順陳太妃不是……”
眉莊看甄嬛一眼,甄嬛一笑:“偏你這樣謹慎,如今我這里是最能說話的地方了。”
沈眉莊低頭撫著衣裙上的繡花,慢慢地說:“如今皇上可是很寵她呢。”
“她很美麼?”
“不過而而。只是聽說歌聲甚好。”
甄嬛微笑不語,小手指上三寸來長的銀殼鑲米珠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半晌才說:“不過就是一個歌妓般的宮女罷了,皇上也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吧。再說了,即便如何寵她,祖制宮女晉妃嬪,除非懷孕否則只能逐級晉封,一時也越不過你去。”
“妳說得倒真簡單”沈眉莊有些憤憤不平:我如今也不過一個月侍寢個兩天,還比不上那小門小戶出來的謙小媛呢,現在又冒出個低賤宮女出來爭。
提到安陵容,甄嬛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自己自入宮以來多次想拉攏安陵容,可安陵容仗著有王家撐腰居然不買她的帳,而且如今還晉了小媛,居然爬到她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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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聊了會子也就散了。甄嬛送走了沈眉莊,見佩兒端了炭進來換,裝作隨口問道:“聽說倚梅園里的宮女被封了更衣?”
佩兒道:“可不是?都說她運氣好呢,聽說除夕夜里和皇上說了兩句話,初二一早皇上身邊的李公公過來尋人,她答了兩句,便被帶走了。誰知一去竟沒再回來,才知道皇上已頒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甄嬛微微一笑,果然是個宮女,好個伶俐的宮女!替自己擋了這一陣。
看來宮中是從來不缺想要躍龍門的鯉魚的。說話間崔槿汐已走進來,斜跪在榻前為我捶腿,見佩兒換了炭出去,暖閣里只剩下甄嬛和她,方才輕輕說:“那天夜里小主也去倚梅園,不知可曾遇見旁人?”
甄嬛伸手取一粒蜜餞放嘴里,道:“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這宮里張冠李戴,魚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甄嬛把蜜餞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里,方才開口:“便宜了旁人,有時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再講了,不過就一個下賤宮女罷了,如果能分去其他嬪妃的寵愛未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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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月余,余更衣聰明伶俐,擅長歌唱,皇帝對她的寵愛卻沒有降下來,一月內連遷采女、選侍兩級,被冊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賜居虹霓閣。
一時間余氏風頭大盛,連華夫人也親自賞了她禮物。余娘子也很會奉承華夫人,兩人極是親近。余氏漸漸驕縱,連沈眉莊、慎小媛、恬良媛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語出頂撞。
沈眉莊縱使涵養好,也不免有些著惱了。
雖說時氣已到了二月,天氣卻並未見暖,這兩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鉛云低垂,烏沉沉的陰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勢頭。
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兒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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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夜里,雪倒是漸漸小了,小允子同小連子掃了庭院的積雪進來身上已是濡濕了,凍得直哆嗦,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又忙忙地下去換了衣裳烤火。
甄嬛放下手里繡的手帕,說道:“今年這天氣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了,還是下雪。恐怕這花花草草的都要凍壞了。”
流朱笑道:“小姐頂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時候小內監們全給包上了稻草,凍不壞的。”
甄嬛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繡手帕上的黃鸝鳥兒。卻隱隱聽得遠處有轆轆的車聲迤邐而來,心下疑惑,棠梨宮地處偏僻,一向少有車馬往來,怎的這麼夜了還有車聲。
抬頭見崔槿汐垂手肅然而立,輕聲道:“啟稟小主,這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
甄嬛心裡狠狠一刺,只是默默不語,她自然知道鳳鸞春恩車是奉詔侍寢的嬪妃前往皇帝寢宮時專坐的車的。
甄嬛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車聲卻是越來越近,在靜靜的雪夜中能聽到車上珠環玎玲之聲。
隱約還有女子歌唱之聲,歌聲甚是婉轉高昂,唱的是宮中新制的賀詩“爐爇香檀獸炭癡,真珠簾外雪花飛。六宮進酒堯眉壽,舞鳳盤龍滿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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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側耳聽了一陣子,方才道:“唱的不錯,難怪皇上賜她‘妙音’的封號。”
小允子低頭小聲道:“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宮中規矩。”
甄嬛頭也不抬,道:“這才足見皇上對她的寵愛啊!”
再沒有人做聲,屋子里一片靜默,只聽見炭盆里嗶啵作響的爆炭聲,窗外呼嘯凜冽的北風聲和攪在風里一路漸漸遠去的笑語之聲。
她的笑聲那麼驕傲,響在寂靜的雪夜里,在後宮綿延無盡的永巷和殿宇間穿梭……
這是甄嬛第一次聽到鳳鸞春恩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很美妙的。
甄嬛不知道這車聲一路而去會牽引住多少宮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這小小的車上會承載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淚和歡笑。
很多個宮中的傍晚,她們靜靜站在庭院里,為的就是等候這鳳鸞春恩車能停在宮門前載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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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小時候跟著哥哥在西廂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宮賦》,有幾句此刻想來尤是驚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
盡態極妍,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這後宮之中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了。
每天有不同的新鮮的美貌出現,舊的紅顏老了,新的紅顏還會來,更年輕的身體,光潔的額頭,鮮豔的紅唇,明媚的眼波,纖細的腰肢……而她們一生做的最多最習慣的事不過是“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罷了。
在這後宮之中,沒有皇帝寵幸的女人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紙偶,連秋天偶然的一陣風都可以刮倒她,摧毀她。
而有了皇帝寵幸的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恐怕她們的日子過得比無寵的女子更為憂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更害怕失寵,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現。
如果沒有愛情,帝王的寵幸是不會比絹紙更牢固的。而愛情,恐怕是整個偌大的帝王後宮之中最最缺乏的東西了。
宮中女子會為了地位、榮華、恩寵去接近皇帝,可是為了愛情,有誰聽說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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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只覺得腦中酸漲難言,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浣碧說:“那炭氣味道不好,熏得我腦仁疼,去換了沉水香來。”
浣碧略一遲疑,道:“小姐,這月份例的香還沒拿來,已經拖了好幾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問問。”
甄嬛心下明白,必定是內務府的人欺自己無寵又克扣份例了。“這幾日雪大,內務府的人懶怠遲延幾日也是有的。罷了,隨便有什麼香先點上罷。”
浣碧答應著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的一聲驚道:“淳常在,您怎麼獨個兒站在風里,怕不吹壞了?快請進來。”
甄嬛聽得有異,忙起身出去。
果然淳常在獨自站在宮門下,鼻子凍得通紅,雙頰卻是慘白,只呆呆的不說話。甄嬛急忙問道:“淳兒,怎麼只你一個人?”
淳常在聞言,只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珠子緩緩的骨碌轉了一圈,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哇”地哭出聲來:“莞姐姐,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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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見狀不對,忙拉了她進暖閣,讓晶清拿了暖爐放她懷里暖身子,又讓品兒端了熱熱的奶羹來奉她喝下,才慢慢問她原委。
原來晚膳後大雪漸小,康貴人在淳常在處用了晚膳正要回宮,淳常在便送她一程。
天黑路滑,點了燈籠照路,誰知康貴人宮女手中的紙燈籠突然被風吹著燃了起來,正巧妙音娘子坐著鳳鸞春恩車駛了過來,駕車的馬見火受了驚嚇,饒是禦馬訓練純熟,車夫又發現的早,還是把車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
本來也不什麼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饒,康貴人仗著自己入宮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寵,本來心里就不太痛快,語氣便不那麼恭順。妙音娘子惱怒之下便讓掖庭令把康貴人關進了“暴室”。
甄嬛聞言不由得一驚,“暴室”是廢黜的妃嬪和犯了錯的宮娥關押受刑的地方。康貴人既未被廢黜,又不是宮娥,怎能被關入“暴室”?
甄嬛忙問道:“有沒有去請皇上或皇後的旨意?難道皇上和皇後都沒有發話嗎?”
淳常在茫然的搖了搖頭,舉手拭淚道:“她……妙音娘子說區區小事就不用勞動皇上和皇後煩心了,要是驚擾了皇上皇後就要拿掖庭令是問。”
甄嬛心下更是納罕,這小小的從七品娘子沒有帝後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宮嬪關入“暴室”,驕橫如此,真是聞所未聞!
甄嬛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轉瞬又恢複如常的淡然沉靜。
余氏如此恃寵而驕,言行不謹,恐怕氣數也要盡了。
甄嬛安慰了淳常在一陣,命小連子和品兒好好送了她回去。
也真是難為她,小小年紀就要在宮中受這等驚嚇。
甄嬛心中倒是有一絲得意,這下余氏只怕要吃不完兜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