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卷 第三章 人祸
字数:6107 加入书签
洪水大约有一米多深,水流并不湍急,浑浊的黄汤上飘浮着各式杂物,有杂草树木,有破烂的家具,有人畜粪便,有死去的动物,还有不少露出白肚皮的死鱼。
平时总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在水中扑腾,躲在洞穴里的蛇跑出来时不时游来游去,在洪水面前,这些小动物也在自救逃生。
农村长大的男人,大部分都会游泳,不是为了学习一种生存技能,而是年少时打发不竭的精力,消磨难捱的酷暑。
王胖子就是这么游过来的,一公里的游泳距离并不容易,在这洪水中,要躲开各种杂物及各种龌龊东西,还是需要几分勇气的。
还好天气不冷,王胖子光着膀子没有显出什么不适。
开个根烟又给了颗槟榔给王胖子提神,王胖子对着黄立说:“你在这里享福,我在家当灾民,想吃点东西想出下门都不方便,你晓得现在槟榔多少钱一包吗?五十块一包。”
黄立没二话,将整包槟榔扔给王胖子,反正家里还有点偷偷存下的库存。
王胖子之前不怎么吃槟榔的,主要是现在的槟榔太伤口腔,不像小时候的槟榔那样无添加不伤嘴。
只是黄立改不了这个习惯,奇怪的是黄立在外面极少吃槟榔,回到家乡就想吃,可能味觉也有记忆。
“我现在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还享福,你要不要过过我这日子?”
每个人总是只看到别人美好的一面,对那些艰难的一面视而不见。
“算了,我可没你那个境界,没那份觉悟,老婆孩子热被窝,得过且过就行。”
王胖子说得很诚肯,黄立也追求这样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就不行呢?
“我这境界就是什么叫倒霉的境界,我这觉悟全是在派出所里悟出来的,兄弟,全是泪啊。”
黄立说得悲惨,可是表情却是轻松自如,自己拿自己开刷,也是需要勇气的,再不堪也要微笑。
王胖子拍了拍黄立的肩膀,表示了解安慰。
不曾想旁边的那只狗豆豆以为王胖子是在打黄立,三十公分长十公分高,一点点大的小家伙竟然跳起来将近五十公分高,要咬王胖子。
黄立赶紧把狗链拉紧,虽然豆豆只是小小只,可别真咬着王胖子,就伤和气了。
真没想到看着平时很温驯的豆豆,不怎么叫唤的它,还有这种保护主人的意识和勇气。
王胖子到不在乎这样的小狗,打量着可爱的小家伙,瓮声说:“好狗,打人还要看狗。”
黄立听得开怀大笑。
得知这只约克夏犬花了黄立近二千元,王胖子要黄立将来小狗生仔时给一只给他养,黄立没什么犹豫就同意了,不过有言有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豆豆能怀孕,毕竟现在人家还未成年。
王胖子在黄立家的菜地里摘了些菜,背着桶水,施施然走了。
而老妈就开始在家里埋怨黄立,现在的青菜多金贵,黄立自己又不种,却拿来做人情。
黄立让老妈想想,以前黄立有什么事,都是王胖子开车接来送去,别人从来没说过多话,没要过一分钱。
别人的好,黄立记着,这份从小到大的交情,到现在还没有变味,已是十分不易。
黄立不喜欢像老妈那样,刚得了人家的好,就千方百计想办法还掉,好像是一场交易一样。
放在心里,有机会就还,别人需要的时候再还,如果没机会,别人却还在意曾经帮过的忙,那么再还不迟,只是交情就变味了。
交情不是交易。
黄立也是这样教小丁丁的,他帮助别人,就不要想着别人一定会帮自己,帮十个人中有一个人能在自己需要之时,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就应该感到庆幸。
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豁达胸襟。
黄立本来带着小丁丁和豆豆住在黄茅洞府的,在洪水泛滥之初,放不下对父母的牵挂,就下山回到家里看看。
当初的考虑是周全的,在这石山的保护下,山洪也好,极端的气候也好,总能遮挡几分,基本安全无虞。
家中平安无事,父母也不再骂黄立胡思乱想神经病,应该就是因为这片土地上自古已来从未有过的大洪水。
如果父母的这份肯定,是因为洪灾得来的,黄立真不想要这份肯定,黄立在担忧之余,何尝不希望自己的一切猜测全是错误的。
那样的话,石窟青灯下了却残生,亦是大幸。
这场洪水不知何时会退去,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自从下了三天暴雨,供电就断了,洪水泛滥,冲毁了不知道多少供电线塔,在以后的很长时期里,夜里只能与烛光为伴。
现在手机还有信号,通讯基站都建设在山上,极少受损,不过现在供电断了,基站自备的蓄电池也坚持不了多久,那时将与外界音讯隔绝,有事只能靠吼了。
有小丁丁不喜欢给别人打电话,不知是自私还是贪玩,基本上不会给不在身边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打电话,都是这些长辈打电话过来关心他。
黄立把儿子叫来,要他打个电话问问妈妈那边的情况,也要他告诉妈妈,过不了几天,手机就会没信号,打不通了。
梁邦媛所在的小县城有条小河,县城地势较高,河水因为倒灌猛涨,淹不到县城却将县城围困住,周围全是一片泽国。
县城旁边不到五公里处的大山里有座小型水库,水面四五十亩,暴雨的第二天夜里,水库就已经到达警戒水位,不知值班的工作人员是睡着还是喝醉了,忘记将水闸开至最大泄洪,第三天一早,整个水库蓄水就已经全满了,发觉之时,开闸泄洪已经没什么用了。
水漫金山,暴雨一直没停,蓄水很快溢过政府紧急抢建的堤岸,经过县城向下游的小河直流而去。
水库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建设的,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就像神说要有光,就一定会有光一样,兴修水利那就修,水库可以解决县城用水问题,没有多少考察论证,发动广大劳动人民热火朝天大干特干,当然是自带干粮的免费劳力,那时的人民多淳朴多么高尚啊。
水库下游县郊的零散居民在政府的指引下,提前搬离,其实也没办法居住,一天比一天深的水淹过来,上面还一个定时炸弹一般的水库,除了几个不肯离家的老人外,基本都离开了。
在这种强降雨之下,水库蓄水满后没坚持三天,从一处小小的渗水泄露慢慢变成了溃堤,当时库堤上下根本无法让人站立,渗水也无从察觉,溃堤之时连紧急通知都来不及,洪水就像一头放出牢笼的猛兽,直冲县城而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时值凌晨三点,洪水夹杂着泥沙杂物,将沿途能摧毁的房层树木尽数摧毁,发出阵阵轰鸣。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那些老旧的职工宿舍,低矮破旧的民居,在洪水的冲击下,摧枯拉朽般倒塌支离,临街的商铺被席卷一空,沿途的汽车卷入洪流,推向各个角落。
水库距离县城太近,虽然政府有提前警告,有溃堤之险,可是作为一座洪水围困的孤城,没有他方可去的居民能抛家弃业去向何方呢?
最多就是在家门口堆放一些泥土沙袋抵御洪水,囤积一些生活物资。
活人的哀嚎与洪水的轰鸣,奏响的是死亡的丧钟。
前后半个小时,有人生有人死,当水流汇入县城周边的汪洋之中,只留下满地疮痍。
很多人在这人世最后清醒的时刻,就是在漆黑的夜晚不见一丝光明,身体浸泡在湍急的水流中翻滚,不停地翻滚撞击,直至离世。
有的人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的,洪水来得过快,跑不过水流,躲在房子里房屋倒塌,只能惊叫着,清醒地看着自己卷入洪流,直至无声。
有些人死可见尸,有些人了无踪迹。
有人全身青紫,咽气于大街之上,有人全身流血,埋葬于瓦砾之中。
在天灾面前,你的金钱地位它看不到,不会为你绕道而行。
在天灾面前,所有大小美丑已无关紧要,不会有丝毫怜悯。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活着的人庆幸,死去的人安息。
这个才几万人的小县城,据灾后统计,因溃堤而死的人达433人,失踪256人,直接报废的车辆越过2000辆以上,失踪车辆29辆,至于沿途商铺及电动车摩托车损失仍需进一步统计。
溃堤的洪水不到两米深,在遗留下的房屋中可以清晰看到水流过后一条黄色的水线,主要是冲击力度大速度快,给人们的反应时间太短,才会造成如此大的人员财产损失。
那个水库值班的倒霉蛋已经被抓捕归案,官方说辞,因为他的玩忽值守,造成人民重大伤亡及财产损失,法院将从严审判。
其实就算当时就泄洪,水库也改变不了溃堤的命运,最多只能将溃堤时间推晚些而已,该有的损失一样不会少,这个倒霉蛋就看家中有没有关系了,官字两张口,轻重就在这个上面。
梁邦媛家是在一个土坡之上,洪水淹不到。
被轰鸣声惊醒后,声音由远及近,房子从轻微的震动到不停地颤抖,爬起来扶在四楼的窗台上,看着眼前熟悉的城市街道倒塌破碎,揪心的惊呼救命声,时而涌现,湮灭,只能惶恐地摸黑跑下楼,止步于水流前,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恣意地破坏肆虐。
黑暗中的疯狂的猛兽。
泪水不觉间满目,是惧怕,是惶恐,是惊慌,是担忧,是心痛,是悲伤。
五味杂陈也形容不了,只有潸然泪下,不知是为自己哭,为别人哭,为命运哭,还是为这座城市哭。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那种在灾难面前无助无谓的情感哭泣。
天明时,泪水更多。
活着的人,老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在哭泣。
失去家人的撕心裂肺,失去财产的痛心疾首,失去家园的后悔莫及。
幸福有时很简单,只要家人在,家园在,就是港湾,就是幸福。
可是大多数人都拥有的这些,在没有失去前,有多少人珍惜过呢?
只有失去过后,才会发觉之前的追求只是境花水月,那些曾经不在意的幸福只能停留在回忆之中,反复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