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茶坊昊都数一窟鬼最盛。隆冬时节，三五人围坐一桌，室内酒香茶香热气氤氲。啜上一壶好茶，或是烫一壶好酒，几颗花生仁下肚，比起台上说书人回味悠长的故事，听书人的日子显然过得犹如热锅上滋滋冒泡的五花肉，有味极了。

    今天讲的仍是名将杀蛮子的沙场故事。按说大昊朝自开国武将赵太宗黄袍加身掌四方传国印以来，四海升平，五谷丰登。昊都人口从缔国三十万不足，到如今近百万之巨。内城外城楼宇林立，数不尽富庶繁荣。开国皇帝自拥为帝，上位以后对武将自是十分膈应。此时朝廷对武将的态度就像深闺的怨妇拿捏自己的男人，既不能失去他的功能，又不能由着他信马由缰。武将被文官牵制，军人的地位卑贱到尘埃。布衣百姓更加热衷科举，多数只有无路的贩夫走卒被逼从军。从军人员三观的局限性，注定了大量军人对百姓的鱼肉横行，提起“军匪”，连城墙根下肚子圆滚滚小乞丐都要啐一口口水。

    凡事都有例外。今天一窟鬼茶坊话本子说的名将乃是定安侯一家的满门忠烈。

    大昊立国，少不了几个功臣良将。老安定侯窦胤山和赵太宗当年同过窗、逛过青楼、扛过枪的情义，以老侯爷唯一幺女窦灵姬嫁与今上高宗为后，掌凤印做了最好的注脚。

    窦老侯爷另育有五子，虎父之下，个个文韬武略。其五子窦永烨14岁军中历练，在白虎山一役中，以三千兵力突袭全面击溃了契丹人的五万大军。惊才绝艳的军事指挥才能在大昊的史册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去年隆冬，契丹人犯我北境，窦永烨落霞关以三万对抗敌军十五万，苦战十七天，援军仍不至，天寒地冻，关内百姓挖草根抓地鼠和将士们同仇敌忾……在城门将破的危机关头，窦永烨将军和昭明郡主夫妻二人齐集十二辆六驾马车冲出城门，全速奔向敌军各个阵行要点，点燃车上的□□竟是同归于尽……契丹主帅前锋耶律雄光身负重伤，蛮人如潮水引退，窦永烨将军永载青史……。”台下除了抽泣声便是一阵经久的沉寂。

    “说书伯伯，那你知道窦永烨将军和昭明郡主后来怎样了吗？边关可有什么人为他们厚葬立碑。”角落里一个带水墨色纱质帷帽的女娃从椅子上坐起来向周夫子福身，说话声音微颤，音色却轻灵。

    “恕老朽不知，前方战事皆来往边关生意人传递，窦五将军的身后事自当由朝廷安排。安定侯满门忠烈，为当世楷模。长子永和三年伴驾秋狩为护天子中毒箭身亡。永和五年，次子及三子东海抗击海寇大胜之日回航途中海船触礁全部遇难。”

    “那四子呢？”有听书人问。

    “永和六年，皇太后麻痹昏厥不醒，安定侯四子窦永灿奉圣御驻白银山寻药，亲自入迷瘴采药后回京途中邪瘴入体身亡。”

    听了此番，女娃脊背更加挺直，身上半旧披风裹着瘦弱身躯，举止似有一番傲骨。众听客猜测此女估摸与安定侯家有渊源。打量中自带了几分敬仰之心。

    说书的周夫子讲的都是大实话，隔着纱帐，他看不到女娃娃神情，可女娃娃静默片刻，肩膀便放松下来。身旁的粗壮丫鬟投了一块碎银放到讲台的盘子里以此敬谢。

    不知何人掀门毡进来，夹杂着风雪与寒气。

    “诸位，落霞关一役，窦永烨将军战死沙场，边关众义士在落霞关城门前立衣冠冢铭记这位英雄，但我等不会饶恕通敌卖国，陷害忠良的宵小之辈。他日待查明真相，定还朗朗乾坤以公道。”落音伴着“咻”的一声，一枚玄铁飞镖通体没入茶坊戏台大木柱。

    二楼账房，一窟鬼掌柜程喜金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脸带笑，哼着小调，不时摸摸八字须，或是咬咬账台碎银子检验成色。连着俩儿月，《窦侯家传》的话本子叫好叫座，并在市井坊里热议，茶坊的生意如日中天，财源滚滚。大前天依笑楼的老鸨在对街与他照面，左右一句吴侬软语“程哥哥”，叫得人脊背发软。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一声轻哼，“平日爱理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身为掌柜和男人，一股自豪感瞬间飘飘然。

    门“吱呀”响了下，不闻人声亦不见人影。他从门口探出去向两边回廊望，待关门，一柄匕首抵在他脖颈处，凉飕飕却无甚杀气。

    刚刚豪情万丈，顿时如霜打的菜。市侩久了，程喜金自有一套他的精神逻辑。

    “好汉，银子归你，脑袋仍归我”。他略歪了一下脖子，眼睛咕噜噜，打量这个黑衣蒙面“盗匪”。

    “……”。

    “……”。

    “……”。

    气氛真冷。

    程喜金咕了一下嘴，继续努力，“我闭嘴，您有话慢慢说”。

    黑衣人一顿，丟刀子般眼神扎了他一下，最终撤了匕首。左手将一个托盘放在账台上，“话本子不错，赏你。”

    程喜金越过“好汉”一个箭步揭开蒙在托盘上的黑巾，三排金灿灿的黄金锭子铺排在方盘里，闪瞎人眼。他捂着狂喜的心回头准备客套几句，假意推却，可房里却再无其他人影。敛着情绪，匆忙把黑巾重新覆在托盘上，迅速的将里里外外确定了一番，待无动静，他再也控制不住，“哈哈”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