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烟雨中，小桥、流水、凉亭，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近在眼前。

    一名手持水烟的人影缓步走着，往不远处的海岸而行。海风隆隆作响，打在衣袂翻飞的腰带上，轻吐烟圈，望着袅袅烟气消散于空中，那人微微一笑，竟席地而坐，静静观赏不远处的层层海涛。

    天气微阴，以致海景不若往常的碧蓝，而是略为灰暗的蓝。仰望天空，海风吹着他长长的白眉，一丝一丝的随着风吹而散开。

    沉淀一下紊乱的思绪，药师慕少艾一把扔开烟斗，像孩童一般仰躺着，感受着身下泥土的清香芬芳，四周寂静，只余自己阵阵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闭着双眼，似是进入睡眠。

    此处隐密，很少人知晓，居高处徜徉在忽强忽弱的海风中，令人心旷神怡。

    「喂。」

    一个低哑的嗓音轻轻飘入他的耳中，猛地睁开眼，只见一身白衣滚青边的少年，正微皱着眉，从高而下的看着他。

    「既然来了，何不一同放松一下？」慕少艾丝毫不介意他的异样目光，在地上翻了身，坐直身子低低笑着。

    少年皱眉，将手上的二胡放在一旁，坐到他身边。

    「你约我来，就是为了看你在地上打滚？」

    「非也。一年一度的浙江钱塘潮，药师诚心邀请好友恭逢其盛。」慕少艾笑着说道，伸了个懒腰。

    「我没兴趣。」

    浙江钱塘潮因景观壮阔，每年常有成千上万人来此观景，这让不喜人群的羽人非獍极为排斥，比起此地，他更希望一人独自在落下孤灯，静静拉着二胡。

    「呼呼，老是这么孤僻可不行。听听药师的苦劝，偶尔也该出来走走，转换一下心情。」慕少艾深知他的个性，但仍是不厌其烦的一再提起。

    羽人非獍知道他碎碎念的毛病又犯了，也不回答，由着他去絮叨。

    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

    突然一声轻笑，引来羽人非獍的注意。

    「你说是这么说，可还是给了药师薄面，不是吗？」慕少艾感受到他的目光，暖暖一笑。

    羽人非獍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冷硬地说道：「我只是想出来罢了。」

    见他面露赧色，慕少艾也不再逗弄，起身拍拍尘土，对他道：「走吧，算算时辰，这八月十八钱塘潮盛景就要开始了。」

    就算再不喜人群，看见慕少艾这样要求，羽人非獍也不好意思拒绝，拿起二胡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又往小路而上，攀过一座小山坡，来到一处偏僻高地，毫无人迹，羽人非獍微喜地四周观望，对上慕少艾的眼神，疑道：「你怎知此处？」

    「还未结识你时，我曾独自一人前来观潮。」慕少艾淡淡解释，一句带过。

    还未结识他？那么就是……羽人非獍猛地抬头，眼前之人有些落寞的神情让他确定心中猜测。

    「你也不用这么敏感，我既然带你来，也就不怕你问。人总有过去，只是药师的过去，比寻常人稍微精采些罢了。」慕少艾笑着，可话语中的过去，并非如他所说这般平常。

    羽人非獍紧抿唇，不发一语。

    「真不想问？」

    「你很啰唆。我认识的药师，只是眼前的慕少艾，仅此而已。」

    慕少艾一怔，未料到他竟不想知情。两人相识以来，多少摸清对方脾气，羽人非獍这态度，明摆着是不想听，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好，不说便不说。」他扬起笑容，明白羽人非獍的尊重。

    踱步至高地岸边，一望而去是无尽的大海。下边不远处，正是钱塘江口的位置，只见海浪慢慢退去，一刻过去，浪花越滚越大，巨大声响震动人心。

    惊浪来似雪，涛声吼地来，涌潮自东、南两方交叉相迭而来，在江口相撞，激起一丈一丈的冰山雪峰，波澜壮阔，惊涛拍岸。江面宛如有突起的蛟龙，把满江的月色打成碎银，波波余韵层迭起伏。

    心折于这样的壮观景致，两人久久未语，看着波浪汹涌，心有所感。

    「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这古人形容此景的壮阔，如今亲眼一见，实为名不虚传。」慕少艾望着潮汐，吟诗感叹。

    「你不是已看过，何以如此感慨？」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从前我往庐山的蒙蒙烟雨和浙江钱塘潮水的澎湃，很遗憾一直没有机会登临庐山、亲见浙江钱塘潮水。直到亲临庐山、浙江，看到了蒙蒙烟雨、澎湃潮水，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庐山烟雨就是庐山烟雨，浙江潮水就是浙江潮水。」

    「因为你已经看过，也就不稀奇了。」羽人非獍淡淡说道。

    慕少艾点头，又笑着说：「对于未知的事情、得不到的事物，总是一心追求，乃人之本性。见过之后，潮水并未因此有所增减，变的只是人心。」

    「如今再看呢？」羽人非獍难得问道。

    只见慕少艾微微一笑，「不同的风景，每次来看皆有不同的心境。今日一见，只觉心胸开阔，郁闷之气一扫而空，随着潮水逝去。」

    羽人非獍没有说话，但亦为这壮阔景象震慑。

    「羽仔，万物静观皆自得，不管事情如何，只要心境不同，就会有不同的感受。你要用心去体会。」慕少艾收起玩笑之色，正视着他说道。

    明白他所指为何，羽人非獍紧紧掐住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人的过去无法改变，而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上。知道人的眼睛为何在前面吗？因为已发生过的事不能再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走。」慕少艾目光不再紧盯着他，而是又回到了远方的滚滚波涛上。

    「你后悔过吗？」羽人非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慕少艾微微一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淡地笑了。「后悔吗？药师做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番取舍下才决定的。若说后悔，岂不是自打嘴巴？」

    「若是有做错，或者悔不当初的时候？」

    「那么，我会换个角度想。」慕少艾盯着海景的双眸移到羽人非獍身上，「如果没有做这些事，那么今天的我还是我吗？」

    望着羽人非獍依旧迷惑的目光，慕少艾眸光澄澈，缓缓说道：「这样说吧，若然没有当初的认萍生，又怎会有现在结识好友你的慕少艾？」

    羽人非獍知道他指的是，很久以前在忠烈王府初遇的他们。

    见羽人非獍陷入沉思，慕少艾目光微闪，从袖中香袋拿出一物。

    「要吃苦糖吗？」

    「慕少艾！」羽人非獍神情一僵，苍白的俊颜带着些许不自然，硬生生从悲春伤秋的情绪拉到这里，也太突然了。

    「人生就是如此，有苦也有甘。若能够选择，谁不希望一生顺遂，甜蜜无忧？不过苦的滋味会被淡忘，仅有甜味的人生，那还有什么趣味？」

    羽人非獍似乎沉思到有些出神，直到慕少艾以为他入定去了，却见他伸手拿过苦糖，放进嘴里。

    慕少艾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大声说道：「哎哎，这钱塘江潮果真名不虚传，不管看几次依旧是这样壮阔迷人。」

    轻轻斜睨他一眼，羽人非獍再看了眼海景，海上波涛渐息，不若方才的惊滔骇浪，缓缓微波的纹路刻画着碧蓝的海面，绵延到无际天边。

    或许，明年再来观景也未尝不是坏事。

    他转过身，淡声说道：「这次的糖，甜了些。」

    「药师我见你愁眉深锁，怕你再这么锁下去，就看不见眼睛了。如何，好吃吧？」

    「甜死人。」

    「呼呼，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越吃越甜。」

    「被你发现了，其实这糖是我方才在市集买的，卖糖葫芦的小贩诚心推荐！」

    「……」

    「羽仔？」

    谈话声逐渐模糊，孤峰高地上已不见人影。

    留下一片寂静，以及淡淡的苦糖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