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交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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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从这条街上走过,他的竹梆声很闷,传的却很远。他从东市走到西市,又从西市走到码头。有个人跟着他,也从东市走到西市,又从西市走到码头。三更天,街上不该有闲人。所以他走的很轻,很慢,却恰好能跟上更夫的脚步。今夜的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留出那么一点缝隙,像是想要偷看什么。明月不明,黑夜更黑,只有老长的一条影子拖在闲人的身后,拐过一个又一个巷角。更夫是个老大爷,他伸出手搓了搓耷拉下来的眼皮,又努力睁了睁眼,待看清夜幕的漆黑,便又低下了头。“要下雨嘞。”
老大爷转过身,步履依旧蹒跚,顺着来时的路,又将走回西市,再回到东市。他的竹梆别在腰上,摇摇晃晃,不时发出的闷响声,在混入宁静的夜色中后,就这么消失无踪。
闲人还在码头,他还是带着那个颇有些江湖气的斗笠,身上的衣服洗的隐隐有些发白。夜色很浓,泊在湖上的花船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柳寒江的目光飘的很远,好像真的透过了那艘花船,看到了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落下了一道白光,好似撕开了天幕,又瞬间缝补好。惊雷接踵而至,在数万顷之上猛的爆裂开,迸发出无数细密的雨点,落在他的斗笠上。
“滴答滴答。”雨声很急促,“滴”是落在地上,落在青石砖上;“嗒”是落在他的斗笠上,汇成了一股水流,滑落到地面上。
雨声也很不规律,滴答声不止落在他的身上,在很近的地方也有一处。他转过身,有人向他走来,那人举着一把伞,一把很简单的黄油纸伞。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下雨了,兄台不回家吗?”伞下的人嗓音很温和,就像是六月的春风吹拂过湖边的柳条那般温文尔雅。
隔着雨幕,柳寒江看不见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和嗓音一样温和。
柳寒江和伞下的人很不一样,他穿的很邋遢,声音也很慵懒,但眼睛里却像藏了一把刀,未曾锋芒毕露。
他说:“我以四海为家。”
伞下的人笑了,他的笑也很温和:“江湖人,大多四海为家。”
柳寒江继续说道:“我只是个穷人。”
穷人,流离失所的穷人,身似浮萍的穷人。
伞下的人懂他的意思,因为想活下去,所以拿钱办事。
“这艘花船上有一个人,也把四海当作家。但他很有钱。”
柳寒江没有看那艘花船,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伞下那人紧握着剑的右手上,就像一只随时会扑过去撕咬的饿狼。“大船走大路,小船走小路。我穷惯了,大家不会是一路人。”
他回答的很干脆。
“那如果我邀请你上船呢?”伞下的人复又问。
“同路未必同心。”
乌云遮月,终于把最后一点光也拦在人间以外。码头上没有烛光,就像坠入深渊之下的百尺寒潭,溅起无数水花。夜幕黑的不可琢磨。
雨越下越大了。
一阵狂风吹过,吹落了来人手里的伞。那把普普通通的黄油纸伞在空中被吹的打了个旋儿,然后“咚”的一声稳稳落在湖水里。码头上少了一把伞,却多了两道剑光同时出鞘。
是风声,还是剑声?
是剑割裂风雨的声音。
那把剑很快,很利,也很急。这是谁的剑携风带雨,披荆斩棘?空中响起两声脆响,是相交的剑鸣声。有人长驱直入却差分毫,有人挥剑相挡又失分寸。
“你的剑?”
“断了。”
那人不做声了,半晌才说:“他一定是个高人。”
“是个殊死一搏的人。”
“有朝一日我会替他报仇。”
柳寒江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他又变回了那个眼里无锋的江湖人。他把断剑重新插回剑鞘,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拐过巷口消失不见。
“怎么样?”
有个声音回答他,:“连剑都买不起,他真的很穷。或许你应该问问,如果我出双倍的价格,他会不会倒戈。”他的声音很懒,很慢,就像南方的细雨,保有自我,轻易融不进这急促的雨中。
“他和别的杀手不太一样。”
那人又笑了:“他的武功确实不错,但这不是你惜才的理由。这世道,更多的还是要靠脑子。”
柳寒江走过西市,他手上的剑只剩下半截,轻的很,所以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换一把剑。他来渭城本就是为了找剑,没有寒江剑杀不了陆南庭,老板娘应该比他更清楚有几成胜算。阮明月向来是一个喜欢掌控全局的人,楚河分明,一切都只等她落子。可她究竟想怎么下,柳寒江猜不透,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人问问。
东市多是穷苦人,低矮平房大有隐于市之意。柳寒江驾轻就熟的拐过三条弄堂,终于敲开了街角的一扇房门。
屋子里很黑,没有蜡烛,也没有满天星光。
“这次又开始做更夫了?”柳寒江抱着剑毫不客气的坐上了床。屋子的主人却靠在墙上,主客关系颠倒。
“你这样会暴露我。”
“既然我能找到你,别人就也可以。怎么会是我暴露你的。”
屋子的主人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发现的?”
“你教过我,知道的越多,成功的几率就越大。”柳寒江走到他的身前:“大多数杀手都是你教出来的,所以我猜今晚一定有人去踩点。”
那人突然出手把柳寒江按在墙上,低声道:“那你就更不该来。”
“老板娘在哪儿?”
“十五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那我明天继续来找你,暴露了别怪我。”
“我现在就杀了你。”
柳寒江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这屋子隔音不太好,你恐怕不能悄无声息的杀我。”
“……”
“我也是你教出来的。”
“你是最讨厌的那一个。”
柳寒江推开他:“老板娘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他笑的很冷:“和死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