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鬼谷迷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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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辰时,竹林里终于走出两个布衣打扮的男人来。
两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个五官端正,勉强算是俊秀。另一个面容瘦削,左脸颊上有一块铜币大小的疤,看上去十分凶恶。
这两人出来了也不说话,只行至筼台下,面向众人,背手而立。
各国子弟纷纷走过去行礼并由其中持诸侯印信者递上印信。印信封在铜质信筒里,上面写明各家子弟姓名身份,并盖诸侯玺印。
魏国车马未至,现下楚国实力最强,且此处尚是楚国地界,所以楚国一行理所应当先行到鬼谷两位先生那儿拜礼。
楚国三人中,虽然熊商最为年长,因他身份特殊,故而由景卿掌印信。景卿将还在同赢孟和赵保说话的熊侗叫过去,三人先行走到鬼谷两位先生身前拜过,景卿先将熊商临时加入的事交待了一遍,然后将信筒恭敬递出。
瘦疤脸的那一位接过信筒,将信取出交给模样端正那一位,后者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帛纸来,帛上列着各国之前回报的名单,两相比对之后,一一看向眼前三位少年,点了点头,将印信放到袖筒里,就算是过了。
秦国也来了三人,除赢孟外,还有他的族兄赢伊、赢颂,其中赢伊年纪最长,十九岁,掌印信。
三人也如同楚国一般走了一遍流程,顺利通过。
其余齐国三人,韩国两人,燕国两人,赵国一人,宋、卫各一人,共十六人,纷纷拜过。
最后中山国也是一人,那人刚递上印信,原上由远及近响起一片碌碌之声,魏国的车驾终于踩着辰时的钟鼓向筼台驶来。
车驾最前有一高头骏马,马鬃油亮,体态雄伟,白额入口至齿,是难得的的卢良马。马上一个身形壮硕的武士,二十多岁年纪,已冠,挂红色胸甲。他急鞭催马,先行赶了过来,然后吁的一声,马尚未挺稳,他已飞身跃下,赶在中山国拜礼结束前走到了筼台下。
其他人见他年纪不小,还要入谷,觉得与要求不合,纷纷议论起来。
这时魏国车驾停稳,车上先是下来一个身姿聘婷的少年,这少年小脸秀眉细腰,嘴角上挑,含娇带笑。他下车的时候先是扶着腰,一脚先试探着徐徐落地,另一只脚再跟着踩下来,然后才碎步轻挪转过身去,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一股浓浓的阴气。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大了,其中还间杂这戏谑的笑声。
少年完全不理会众人,伸出右手,慢悠悠扶着车上另一人走下来。后下车的这位身着华服,佩戴成列美玉,正是先前赵保说过的魏四公子。魏四神色阴霾,向着人群扫了两眼,然后重重咳了一声。议论声骤停。
大保挤到他刚刚认下的小侗兄弟身边,熊侗以为他是过来接着骂魏四的,没想到大保却指着跟鬼谷两位先生递印信的那一位,叫道:“我啐,这是鬼手巴宁!”
熊侗有些惊,巴宁这名字他是听过的,魏国鬼手,天生神力,剑术与箭术俱佳。但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对方如何神勇,而是因为一场他原本并不十分在意的战事。
那是三年前秦魏两国在少梁打的一场大战。少梁是河西军事重地,秦魏此前在此屡有争战。最早的一次是六十年前,魏国突然在少梁修筑城池,秦国为护国土毅然出兵,这是秦魏之间的第一次少梁之战。此后若干年,两国之间围绕包括少梁在内的河西地区争战不休。
河西即黄河以西的一片区域,是秦与三晋接壤的一段,地理位置极其重要。魏国想要西进,必须先拿下河西。当时魏国在文候治下经过李悝变法,迅速成为第一强国,而秦国正处于三代乱政时期,国力衰败,赳赳老秦最终还是没能抵住魏武卒强师,在第一次少梁之战后十年,魏国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拿下了河西五城。
到秦献公主政之后,秦国上下一心,一直想要夺回河西。三年前魏国正跟韩赵作战,秦国见此良机,国君献公亲自挂帅,果断出兵攻魏。魏国急调大将公叔痤坐镇指挥,巴宁就是公叔痤坐下的得力干将。此战双方大战数日,死伤惨重,最终秦国生俘魏国主将公叔痤,但秦献公身负箭伤,并于第二年因伤离世,那致命一箭就是由巴宁射出的。
熊侗回头看向赢孟。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楚宫中,献公中箭的消息传来,赢孟眼睛通红、双手紧握的样子。即使那样,当着楚国人的面,十一岁的赢孟还是忍着没有流下一滴泪来。
他跟赢孟友善,知道赢孟一直为有那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父亲而自豪。因为赢孟的缘故熊侗时时留意秦宫的消息,祈祷着献公能熬过那一箭,他陪着赢孟等啊等,盼啊盼,咒骂了巴宁无数次,最后还是等来献公薨逝的消息。
赢孟当着众人的面还是不肯哭。他不过是个孩子,小小一个,站在燕朝正中,双手拿着秦国致楚宫的密函,牙齿紧咬着嘴唇,身体止不住的打战。最后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熊侗连忙把他拖到自己的寝宫,屏退众人,赢孟才终于伏在他肩上哭了出来。
这之后楚王派一队卫兵护送赢孟回秦国奔丧,两人至此一别两年,再见面,赢孟已经长大了,看起来潇洒又开朗,但是两年的时光,真的能抚平他内心的痛与恨吗?
熊侗看向赢孟的目光充满了担心。
赢孟刚才还盯着巴宁,这时感觉到熊侗的注视,回过头来,恰恰看到了熊侗眼里的忧虑。
赢孟大步走过来,自己先笑,然后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分别按在熊侗嘴唇两边,往上用力,在熊侗的脸上也推出一个笑容来,才亲昵地说:“别担心,我虽然恨他,但还是分得清公私的。当时是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公仇不私报,我在谷里绝不会跟他起争执,我要专心学艺,日后在战场上为公父报仇。”
熊侗把赢孟的手抓下来,正要说话,一旁的赵大保已经跳过来,对着赢孟说:“原来是秦国的公子呀,刚才竟然忘了问,赢家小兄弟怎么称呼?”
“赢孟。”
大保伸长双臂,揽住两人,低声嚷道:“行,兄弟,以后我们就是反魏联盟了,这魏国这次来的,还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正说着,鬼谷两位先生那边开始召集大家入谷,景卿把熊侗从大保怀里拉出来,拉人之余还深深看了大保一眼。景卿长年没个笑容,虽然脸长得好看,但是又冷又臭,把大保看得直打哆嗦。
两位先生在前面领着,魏国三人紧跟其后,魏国这三人就是巴宁、魏四还有那聘婷少年。众人对巴宁的年纪虽有异议,但说到底巴宁未成婚,鬼谷的先生都认可了其他人也就更不敢说什么,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加上魏国这三人,总共有各国子弟二十人,跟在两位后面,浩浩汤汤入了竹林。
楚国三人因为熊侗刻意拖着,走在最后。熊商一边走一边呵斥熊侗说,刚才赵国那举止轻佻的小子看着就十分不牢靠,还要拉熊侗反魏,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景卿点头,补充说,赢孟也是,谁知道秦国这次派三人入谷打的是什么主意。两人边说边反复叮嘱熊侗不能轻信这两人。
熊侗被说的一个头两个大,悄悄把脚步放慢,走在最后,偷偷从袖筒取出几粒细小的碎珠子,趁熊商不留意便撒一颗。
景卿回头找他,恰好看见,熊侗连忙伸手示意他别声张。
景卿索性转身停了两步,熊侗迎面走到他身边,讨好的笑笑,压低声音说:“我要记住路线,你帮我看着我大哥。”
景卿从来都不能跟笑着的熊侗说不,这次也一样,认命的转回身子,两人并在一排往前走。竹林道路狭窄,两人靠的很紧,熊侗认真撒着碎珠,景卿眼睛一眨不眨地帮他注视着前边的熊商,脸上仿佛还挂了一点笑意。
走着走着,空气越来越潮湿,突然一阵大雾袭来,转眼间雾气便愈来愈浓。人站在这浓雾里,只能勉强看到近身三四个人的样子,再远就只能勉强看见个大致的身影了。
子弟们都是十多岁的年纪,长年住在宫中,没有遇过这样的雾,大都十分紧张,紧贴着前面的人,生怕迷失在这诡异的竹林里。
景卿感觉到熊侗脚步放慢,于是抓着熊侗的手大步往前走。熊侗任景卿领着,在这大雾之中他自觉精神有些涣散,周遭竹子仿佛活了一般,颜色青翠的像是随时要滴下来,枝叶妖艳肥厚,窸窣的招展着,慢慢向他伸过来。
熊侗在心里默念着:假的,假的,假的。在楚宫的时候他就常常被一些怪梦魇住,怪梦倒也不可怕,只是这种梦境毫无规律的发作,发展到后来,甚至在他清醒的时候,也能突然被魇。
他从没有跟人说过,只是偷偷假借朋友奇遇问过卜正,卜正说他这朋友可能天生魂轻,并无大碍,随便找个邪器压一压便可,说着给了他一个小铜片,让他交他那朋友随时携带。
熊侗自那以后便再没有被魇过,一直十分放心,直到刚才浓雾突起,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熊侗现在欲哭无泪,在景卿的牵引下,一边顽强地撒着碎珠子,一边在心里默默幻想把卜正抓来,问他要一个最不随便的邪器。
突然一只手拍到熊侗肩上,熊侗一惊之下,居然脱离了魇境。
拍他的是赢孟,雾起了以后赢孟担心熊侗落在最后,便顺着人群向后找,一直摸到队尾。
“小侗,你们怎么在最后?”
熊侗脱离梦魇,立马生龙活虎,他伸开手掌给赢孟看他手里碎珠,压低声音,得意的说:“为了哥哥的妙计。”
熊商也转过头,要景卿跟熊侗跟紧了。熊侗连忙握住手掌,收起他的碎珠子,跟着景卿继续往前追赶。赢孟紧跟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后。
一行人在浓雾中穿行了不多久,雾便散去了。这雾来的快、去的也快,十分邪气。
浓雾散后,竹林仿佛换了一番景象,枝叶格外繁茂,其他人不以为意,熊侗、景卿、赢孟三人却觉出不同来,熊侗当初为了找鬼谷曾特地在这里翻过几次,景卿跟赢孟都陪他来过,这片竹林里竹木大体相似,全部是叶子偏瘦小的类型,不曾见过如此枝繁叶茂的。
熊侗在这处处诡异之余,一边感叹鬼谷的神奇,一边兴庆自己耍了个小花招。
最后,两位先生终于带着大家走出了竹林。竹林以外是一片谷地,芳馨遍布,薜荔蔓生,远处目光可及之处有一片低矮的房舍。
这就是鬼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