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星星降临的漫长夜，地上的诸王将恐惧莫名。”

    “他们会跪伏着等候天上的王，一切将归于神而分与众生。”

    &

    “吾名未央，奉吾神之谕而来，寻海妖之迹。”

    在天地间唯一一抹纯白的月光中，未央如此说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神代姬璃子说道。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要逃离，但她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努力撑起一个坚硬的外壳对着她们。

    深红的月光照着她同样深红的发，让她看上去像是浑身浴血的魔鬼。

    不能逃，她这么告诉自己。现在的局势，即使后退半步，等待她的都只有万劫不复这一个结局。

    “这是她和我之间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插手？”神代姬璃子指向仍旧虚弱的栗花落娜娜，目光与辺里唯世相触，她几乎觉得自己和他的目光能在空中擦出火星来。

    未央却并不回答，她勾了勾嘴角，却忽然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神代姬璃子小姐，你可想过，在你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你是否因自己过去所拥有的一切而犹豫？你是否想起过你因为失去了女儿而悲恸的父母？是否想起过因为失去了长姊而无助的妹妹？”

    “在你走上了这条道路的那一刻，你是否后悔将自己的朋友也带向了这条无归的歧途？你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若只是幻梦一场，你可会悲恸如斯？”

    一字一句，直敲向神代姬璃子的内心，字字珠玑。

    神代姬璃子缓缓闭上了双眼——她实在是不想去看对面辺里唯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和栗花落娜娜纵使苍白无力却依旧带着高傲的笑。

    气息一瞬间收敛，感知却急速地蔓延，她能听见夜风送来远处，子弹被推入枪膛的声音。她说：“这与我何干？”

    纵然日奈森留给她的记忆只能推导出这唯一的可能，纵然心底的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自己——我后悔，我不该来到这里。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明白，若是不选择这条路，她会比现在更早地死去。

    所以她只能撑起一副无懈可击的姿态面对这些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自己争取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未央怔了怔，声音忽然带上了些许笑意。

    “我知你会如此回答，”她说，“因为你，神代姬璃子，根本就不是日奈森家的孩子。”

    “那场车祸是真的，亚梦……日奈森是真的死在了车祸里，而你却诞生了。”未央忽然停住了话头，辺里唯世接着她的话说道。

    在知道她并非亚梦的那一刻，金发少年心底仅存的柔情便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抿着嘴角，撑起从未有过的冰冷的脸，少年的精致的面容散发出的气息击碎了陈列着的石膏像的桎梏，第一次变得像是真正的、端坐在天界至高无上又冷漠无情的神祗。

    “你还是习惯于叫她亚梦，但是你的内心又叫你改口作日奈森。”神代姬璃子轻笑，气息忽然间软了下来。

    “好，真好。”浆果色的唇瓣开合间呵出淡淡的雾气，被血月映照得一片嫣红。神代姬璃子忽然发现，深秋的夜晚，已经寒冷如斯。

    “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下手了。”

    她仰起头，露出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部线条，望向夜空中一轮血月。夜风一瞬间尖锐起来，空气像被一把攥住一样猛地扭曲，无形的刀刃堆叠成了花朵，盛开在血色之中，每一寸美丽都带着锋锐而致命的危险。

    “小心。”交手多次，深知神代姬璃子脾性的栗花落娜娜的身躯下意识地紧绷，她咬紧了牙关努力平息着身体的颤抖，用嘴角悄悄吐出两个字来提醒辺里唯世。而后者捏了捏她的手，令她感到莫名的安心。他们都明白，和现在比起来，之前的战斗不过小打小闹而已。

    神代姬璃子轻轻收拢了手指，像是信手折下了一脉花枝，花朵的气息在一瞬间暴涨，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变得滞涩，就好像吸入肺中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凝胶。

    “花葬。”深红的唇轻轻吐出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高岭之花的风姿卓绝，在刹那间凌然盛放。

    无数的风刃夹裹着冰晶席卷了整个楼顶，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刺耳音啸几乎将所有人的耳膜撕碎。一轮血月升至了夜空的最高处，未央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生生逼得后退半步，纯白的月光一瞬间没能维持原本的形状，被音浪撕扯得粉碎。

    一道风刃带着尖啸裹挟着血色的月光，从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出，在她的颈侧斜穿而过，从右肩一直蔓延到胸前被布料遮盖的部分，皮肉翻卷，像一条破碎的猩红色缎带。

    而她却恍若未觉，挥手一道光芒拍向栗花落娜娜和辺里唯世，二者瞬间完成变身举起权杖与洋伞，金粉二色的防护罩撑起，在风刃的攻势下如暴风雨中的小船，飘摇明灭，却始终不曾破碎。

    “果然是对苦命鸳鸯，连招式都一模一样。”风刃散尽，神代姬璃子抱胸冷笑，却并不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向着楼下走去。

    “神代小姐为何急着离开？”未央精致的面庞上此刻已经带着些许掩藏不住的怒气，她左手按上肩头，一寸寸抹过伤口，被她抚过的皮肤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很快便只剩下淡淡的红痕。她向着神代姬璃子的背影走去，速度快得惊人，却诡异得好像慢镜头回放一般。

    每走一步，她足下的地面便寸寸爆裂，延伸出尺余的裂痕。繁复的裙摆在地面拖曳，被浸染成了极尽凄厉的颜色，与嶙峋碎石摩擦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响。

    她极快地逼近少女的背影，指尖虚捏，渐渐蓄积着近乎恐怖的能量：“不留下一叙么？”

    终于，在她离神代姬璃子近在咫尺之时，后者猛地回身，向她露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笑：“蠢货。”

    较之前更为锋利的破空声传来，未央的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戛然而止，她捂着左胸踉跄了两步，重重地跪伏在了地上。她的身下，鲜血像鸟爪一般蔓延出狰狞的姿态——那一颗子弹精准无比地射入了她的心脏。海原初花飞快地收起了□□，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可算是等到大鱼上钩了。

    辺里唯世和栗花落娜娜的表情凝固在了最极致的那一刻，他们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声破空，眼前一花，再睁开眼，原本应该攻向神代姬璃子的未央便倒在了地上，而如鬼魅般凭空出现的栗发少女护在神代姬璃子的身前，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草叶，手中还不停拆解着□□的零件。

    “干得不错嘛。”神代姬璃子听见她这么说，语气中明显带着些邀功的意味。她只好带着些无奈的口吻回道：“你也一样。”

    将最后一块零件塞进包里，海原初花吐掉草叶，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起来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什么‘教会’的高级神职人员都跟蟑螂一样死都死不干净。”

    未央的“尸体”动了动，随即从地上缓缓地爬了起来，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料，大片血污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连蒙眼的白布上也被蔓延开的血迹沾染，像绽开了大朵凄艳的花。

    栗花落娜娜好不容易红润的脸色又是一白，竟是差点昏过去，她捂着嘴，拼命抑制着呕吐的欲望。辺里唯世依旧执拗地硬撑着，只是脸色并不比白纸要好看到哪里去。

    “装死的技术比你差多了。”海原初花掩着嘴角，对神代姬璃子说道，后者无奈摇头，转而盯着未央——她的甜心手中结着繁复的阵法，光影明灭，那颗本该深埋在她心脏中的子弹被生生剥离，带着一大块不知名的组织，掉在地上，发出湿黏的声响。

    “‘siren’，海妖19号最得意的创造之一。”吐干净最后一口血沫，未央拭去嘴角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血海中爬出的厉鬼，狰狞可怖。

    她随手扯下蒙眼的白布，一双暗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原初花，后者毫不畏惧的迎向她的目光。

    海原初花的嘴角忽然戏谑：“19号，我的创造者说，她不喜欢你们给她的这个称谓。”

    未央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海妖在未成年的时候难道不都是没有性别的吗？第二次神战之后的所有海妖都被教会记录在册，现存海妖不过二十之数，19号，瑶光海妖，475岁，是最年轻的海妖，也是唯一的未成年体。”

    “海妖只有未成年时才有被捕获灭杀的可能，这可是教会损失了五十八位二等以上的神职人员才得出的结论。”未央直起身来，她的伤已经愈合了大半，若不是她身上的残缺的服装已经被鲜血浸染，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幻一般。

    “而你，”她伸出手指，点向海原初花，“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恐怕不会只是为了灭杀我一个小人物吧？”

    “当然——虽然我不明白一个一等祭司为什么要管自己叫小人物，”海原初花笑道，“我带来了我的创造者，也就是你们口中的‘19号’的口信。”

    “她说，生而为海妖，并非她所能选择的，她也无意与你们争夺什么，但如果你们所信仰的‘神’，还是不懂这世界的规则的话，她也不会多费口舌。只希望你们不要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无妄之言，此乃吾神之口谕，务必送达。”未央轻笑，挥手，扔出一封盖着火漆戳的信笺，海原初花伸出手稳稳接住。而后，她转身向着楼下走去，辺里唯世和栗花落娜娜跟在她身后，不时用防备的眼神回头看向二人。

    “神代姬璃子小姐，刚刚有句话您错了。”走到楼梯口，未央忽然停住脚步，回首，向着神代姬璃子说道，“您说栗花落小姐的力量不属于人类。然吾神有言，海妖之力，自混沌诞生，终将归于神而分与众生。”

    她的眼中，是甚于月光的血海翻涌。

    “走吧走吧，别把所有人都想的和你们一样下三滥。”海原初花摆了摆手，一副不想搭理他们的样子。目送几人的身影离开，她将目光投回神代姬璃子的身上，却发现后者望着夜色中的城市，似乎陷入了沉思。

    “在想什么？”她走过去，将下巴轻轻搁在对方的肩头，问道。

    “没什么，”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神代姬璃子吓了一跳，随即又放松了下来。席卷而来的疲惫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一般，海原初花动了动，调整了姿势让神代姬璃子能靠着自己。“就是突然感觉，接下来的日子，会很累。”

    ——就此，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吧。不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因为那只是软弱的借口而已。

    ——忘记作为日奈森亚梦的一切，从这一刻开始，作为神代姬璃子而活。

    金蓝的眸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海原初花想要说什么，却对上了神代姬璃子的眼神。她的眸中映着灯火通明，在繁华的烟火气息中美丽却又无比真切地存在着。

    然后她听见她说：“我能抱你一下吗，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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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原初花从未感受过这样真切存在的温度。

    海妖的身体从来都是冰冷的，但面前少女的体温与透过一层层衣物传来的心跳的鼓动，却温暖到令人几乎流泪的程度。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身为海妖的神代清和，在很多年以前却会爱上火焰的化身。

    她能感觉得到神代姬璃子散落下来的柔软的发丝在她的颈边摩挲，相贴的皮肤下温热的血液在汩汩流淌。

    她听见在她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背负这一切的话，能不能，让我在死去之前，陪你再久一点。”

    月色西沉，喧嚣的城市渐渐归于静寂，白昼的步伐总有一刻会来到，但对于她们所有人来说，这只是长夜的开端。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降临的漫长夜，在黎明到来之前，她要让自己和她，好好地活下去。她将为此，拼尽所有的一切。

    她伸出手，回应了这个拥抱，并且头一次地祈祷时光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pandora·午夜的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