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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心智既高,城府又深,历经过至亲骨肉的背叛,迄今为止,日日夜夜都是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生存,从未学会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

    何况,“信任”是太过脆弱的情感,总会有因背叛和欺骗而崩毁的一日。

    但假若这个人是沈遇竹……那么,哪怕不能够绝处逢生、化险为夷,哪怕是被欺骗,被背叛,只要沈遇竹让他前进,他便绝不会后退。

    就算将雒易这个人、这条性命,都送给他去算计,也无妨。

    沈遇竹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他受了剑创之后,一直争分夺秒绸缪谋划,耗费大量心思,始终未曾好好休养过一日。如今身负重伤,接连奔波颠簸,新旧伤患交叠,疮口破裂,血流如注,支持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

    此刻见到雒易终于脱困,不由心神松弛,周身的疲惫虚弱没顶而来,神思涣散,几乎再睁不开眼睛。

    雒易觉察到身后沈遇竹的声息越来越浅,忽然心生警觉,低低唤了一声:“沈遇竹?”

    他心头砰砰直跳,正准备停住脚步,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沈遇竹轻轻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双眼。

    “我没事……”因为倦怠,沈遇竹的声音显得分外沙哑温柔,轻声道:“我只是……有点困了,先盹一会儿……”

    这寥寥几句,说得虚弱无力,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吐出下一字。

    雒易伫立原地,浑身一阵阵发冷,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沈遇竹,你——”

    沈遇竹察觉到他的颤栗恐惧,不由强硬起了声调:“雒易,不许停下来,继续往前走……”

    顿了顿,又柔声道:“你说过……会依我的。”

    雒易周身颤栗,咬紧牙关,站了许久许久,低声应了一句:“……好。”

    他不再犹豫,迈出步子,负着他继续前行。

    沈遇竹在身后发出一声舒缓宽慰的轻笑。雒易强忍下心头惶栗难安,听到沈遇竹在背上梦呓一般,轻声呢喃道:“雒易啊,我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总是能稳操胜券……可是有时候,我却也忍不住希望,你的一生永远都这般惊涛骇浪,不能安宁——”

    雒易咬紧牙关,忍下眼中骤然的酸楚炙热,听他在身后惓惓地轻笑道:

    “因为唯独在这样的关头,你才会知道……你的选择,永远会是我。”

    雒易的心像是被冰锥狠狠扎得刺痛,低声道:“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带你下山治伤……”

    沈遇竹温驯地“嗯”了一声,果然没有再言语。

    天幕与雪野融汇成一片阴郁晦涩的青白色,被雪压折的枯枝横亘在河谷畔,断裂的枝杆像溺毙之人的手臂,徒劳地伸向苍天。狂风止歇了,却使这空旷的雪野笼上更加严酷冷峻的氛围,数十里都是一成不变的皑皑白雪,苍茫大地毫无生机,只有愁惨的彤云在天际愈积愈厚,像是一张张阴郁的脸,噙着严峻的讥讽,俯瞰着这莽荒苍白的大地上遍布的尸骸,还有那一个缓缓移动着的、微不足道的墨点。

    雒易负着沈遇竹往既定的方向走。呼出的气息在口鼻间凝成了霜末,也腾不出手拂去。受创的双膝因严寒而愈发剧痛,每迈出一步,都是刺入骨节的剧痛;眼睛又被雪谷反射的白光刺激得酸痛赤红,一阵阵地发花,几乎看不清前路。

    可这些,丝毫比不上背后越来越安静的沈遇竹教雒易心生恐惧。他不停唤他的名字,断断续续地和沈遇竹说话,不肯让他睡着。

    他说:“沈遇竹,你不是要和我去藐姑射山看鲲鱼和鹏鸟么?等你养好了伤,我和你一道去。”

    顿了顿,又道:“你若怕冷,那不去北溟也无妨。南越温暖湿润,最适合休养,就是越语拗口饶舌,实在夹缠不清。不过,我们可以唤上斗谷胥同去,你说好不好?”

    “沈遇竹……”

    身后的人静得像一片雪花,也冷得像一片雪花。雒易不再说话了,继续往前走去。他的步履未变,神情未变,望着前路,轻轻道:“沈遇竹,你说过要等我的。我最恨毁约背誓之人,你若骗我,我一定……一定……”

    他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却再也说不话来。

    这世上真有“运命”么?还是人所选择的必然?譬如雒易。他的命途多舛,性情酷烈而阴鸷,他以残暴恶意对人,亦被人以更残暴恶意报复;他以孺慕眷恋对人,却不曾被人以温柔眷恋回报。

    这样的人生本该在腥风血雨中沉浮,在阴谋算计中陨落。换做是这世上任何一人,都不可能许他一个善终。

    可他偏偏遇见了沈遇竹。

    这个超脱常理的怪人,背离一切伦常、恩怨、人情、世故,执意以耐心容忍他,以温柔挽救他,让他在刀光剑影之中,竟得以品尝那一点温存况味。

    他是一只风尘侵蚀而布满裂纹的酒樽,盛不起一点温情,而沈遇竹不辞辛劳地弥缝修缮那些璺痕,慷慨地以浓厚醇香的酒浆潺潺浇灌它,使它充盈,使它焕然,使它盛起一汪温存,竟也有了一丝可能,去润泽回报他人。

    ……是的,他还没有真正回报过他一次。他还有许多话没有和他说,许多事没有和他做。他不肯相信,这会是他们的终点。

    他一遍遍唤他的名字,回应他的仅有雪落无声,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他一生不信命运,不敬神祗,可那一瞬,他愿意向天地间一切神明顶礼谄媚,只要沈遇竹愿意开口回应他。

    终于,风雪止歇,尘埃落定。

    四野之中,仅剩万籁俱寂。

    第89章 执子之手

    在齐宫王族的亲卫倾巢而出捉拿雒易等人的时候,军队突发叛乱,冲入宫中,对齐国王室发动了攻击。王族伤亡惨重,小君钟离春在这场叛乱中丧命。

    齐国政局短暂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后,贵族,旧臣,武将,商人,各自角力,相互妥协,终于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共同扶持襁褓之中的新任齐君。

    然而这些已是后话。何况,朝野庙堂上这一番走马观花,对于远离京畿中心的寻常百姓,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这一日正是元宵盛典。百越南蛮荒远之地,本就没有宵禁的限制,适逢佳节,街市坊肆更是热闹非凡。

    天上星月溶溶,人间花灯灿灿。趁着狂欢,百姓纷纷上街游乐,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奇装艳服携手同游。长街两侧火树银花,张灯结彩,皮影、灯戏、酒垆、博彩、杂歌、卖药、卜卦,各式倡优杂技,行商坐贾,歌舞百戏,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更有万盏明灯组成龙衔宝珠的式样,由十多个精壮俊美的少年舞动着,从长街逶迤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摩肩擦踵的人潮中,一个高大矫健的男子提着满满当当的蔬果食物和许多安置家宅的日常什物,侧身避让过游灯的队伍,一面对同伴抱怨道:“说好了晚上吃平菇炖排骨,我买的平菇,你的排骨呢?”

    身侧同样身量修长的同伴,脸色有些重病初愈的苍白,扬了扬手内一只小冬瓜,无辜地应声道:“我说的是平菇炖冬瓜,哪儿来的排骨?”

    雒易咬牙道:“冬瓜?又是冬瓜?!”一面说着,却迅速接过了他手内物什,不肯让他提一点重物。

    沈遇竹徐徐道:“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嘛,平菇舒筋活络,冬瓜消炎又败火……”

    雒易眯起眼睛:“败火?你说谁上火?”

    “……”沈遇竹小声道:“你现在就有点上火……”

    雒易冷哼一声。沈遇竹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你的腿伤拖延了太久啦,得食药兼补,静下心来慢慢调养,才能标本兼治。嘱咐你做的每日复健做了吗?屈膝抬腿二百次?”

    雒易懒洋洋应道:“今日练了三百次。”

    “配沙袋快走五千步?”

    “走了一万步。”

    “撮肛一百下?”

    “……”

    “到底做了没有呐?”

    “……沈遇竹,你是在戏弄我?”

    沈遇竹忍着笑,一脸正气凛然:“我可没戏弄你!原先你整日坐在轮椅上,就算体质再好,天长日久也会血流不畅,严重的甚至会引发痔疮、便血、肛瘘……”

    雒易不忍卒听,焦躁地打断道:“停停停——!我做行了罢!”

    沈遇竹慢悠悠道:“现在就可以做。再不听话,明天还吃冬瓜。”

    雒易瞪着沈遇竹眼中得逞般的笑意,恼恨地赌咒道:“等我的腿脚彻底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翻你!”

    沈遇竹笑起来,眨着眼道:“那你可要加把劲……”

    趁着人潮拥挤,他凑近他脸侧,往他耳内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都快等不及了。”

    那气息撩拨得雒易瞬间血脉偾张,若非四周人潮如织,真耐不住当场就将他操办了。却见沈遇竹突然停下步子,注目着街旁五颜六色的灯谜,伸手拈起了其中一页。

    雒易也停住了脚步,在他身侧慢慢念出纸上谜面:

    “‘仲能,打《诗》中一句。’——‘仲能’是什么?”

    沈遇竹转脸对他笑道:“这是南地民俗传说中一种精怪。说是老鼠过了一百岁之后,浑身毛发会尽数变成白色,善于占卜的人借助它能预知一年的吉凶变化……”

    雒易听着,心中已有了答案。微微一笑,伸手撕下那页灯谜,对沈遇竹道:“那我当仁不让了?”

    沈遇竹笑道:“请。”

    他看着雒易从一旁的桌案上拾起笔来,俯身在红纸谜面旁写下“与子偕老”四字。其时长街金碧交辉,灯火妖娆,俱是尘世斑斓烟火,落在沈遇竹眼中,却不及他眸中一点碧色。他默默凝视着他雪白脸颊边散落的一绺黑发,眼神温柔而近乎痛楚,像是在爱惜掌中一捧将融的新雪。

    雒易搁笔抬起眼,正瞥见沈遇竹垂下眼睫,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望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沈遇竹顿了顿,微笑道:“我常常觉得这些写诗之人无聊得很,想想看,运命无常,‘死生契阔’,哪一件是由我们说了算?所谓‘与子偕老’,也不过是起誓之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雒易凝目望着他。周遭欢声笑语,笙歌鼎沸,沈遇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为何,眼底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惋之色。雒易仍旧不能尽数看透眼前之人,可是,他已不再为此耿耿难安了。他道:“沈遇竹,你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既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在乎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沈遇竹微微一怔,掌内一暖,是雒易已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假若‘与子偕老’太缥缈、太奢侈,那么,今夜‘执子之手’,便是我生之幸。

    雒易注目着沈遇竹终于展颜而笑,这才道:“走罢!开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