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笑得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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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再想起那场晚宴,乔满只记得,当时的光很盛大,所有人都笑的好看。

    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是那天,她体力与精神被双重碾压,完全忘记次日是周六,阮萌萌约好要来她家里一起温习功课。她在睡梦中被门铃惊醒,一脸萎靡地打开门,阮萌萌左手提个编织袋,背后书包鼓鼓囊囊,精神抖擞得很。

    “你这是要去……赶春运?”

    阮萌萌跻身进屋,“你还没起床?懈怠!真是太懈怠了!”

    她先去跟白老打招呼,再把酱肉和小吃食一件件往外拿。生鲜都用保鲜袋扎紧了,贴上纸条,是阮母字迹,细心标明了烹饪方式。

    白老直叹,“来就来了,又带这么些东西干什么,太客气了。”

    阮萌萌做乖巧状,“妈妈说,空手去同学家不礼貌,尤其是像我这么能吃的。”她腼腆道,“出门在外,作为家中独苗,我不能给老阮家丢脸。”

    老人哈哈笑,夸她很好,很优秀。

    萌萌兴高采烈,趁乔满去洗漱,她拿起一条酱肉热情介绍,“这是我跟妈妈一起腌的,天冷特别适合做这个,风干以后放冰箱,能保存很长时间。”说到兴头,她完全刹不住车,“我本来想给言叔寄两条的,冰袋都准备好了,但他说年前有个任务,结束以后会来这边看望战友,我直接拿给他就好了。”

    白老笑意忽止,再看阮萌萌时,眼光有微小变化。

    突然手机震动,阮萌萌接起没说两句,她把电话交给白老,“外公,我妈打来的,她想跟你说话。”

    女儿二次去同学家,阮母认为有必要跟对方家长打声招呼,她极有礼貌地和老人攀聊了几分钟,随后手机又交还到阮萌萌手里。

    电话挂断前,她躲在墙角,阮母嘱咐她些什么,她忙不迭地应,“嗯,嗯,我知道,我是去学习的,嗯,我不会吃太多的,妈你放心,我会克制住我自己……”

    她结束通话一转头,慰之经过她身后,两个打了个照面,均是一默。

    片刻,阮萌萌浑厚地一咳,“你好。”

    慰之颔首,“你好。”

    这个插曲传到乔满那,她方才顿悟,阮萌萌上回在她家吃的两碗饭,叫克制。

    当天晚饭时分,为尽地主之谊,乔满把米粒一压再压,整碗饭盛的很紧实。

    阮萌萌七点离开,她蹲地上系鞋带时碰见白瓷从楼道口走过来。

    她切身体会到,明星的那一张脸呀,是怎么都不显老的,简直好看的不得了。

    白瓷朝她笑一笑,阮萌萌嗷地声捧脸,“妈,妈耶!活的!”她很快意识到这话不妥,换言道,“我的意思是,乔满你妈妈真漂亮!”

    “那又怎么样?”

    乔满从小到大听惯诸如此类的夸赞,她一盆冷水浇下来。

    她面向阮萌萌,而话是冲白瓷去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绝对不会跟她成为母女。”

    母女一场,是一辈子的血脉相承,荣辱与共。

    一定不要。

    阮萌萌闭上嘴,她左右看一看,算出此地形式险峻,不宜久留,“那,我先走了,后天学校见!”她挥手,“阿姨再见,外公再见,那个,你们家米饭很好吃,谢谢!”

    由衷地赞美完,她一溜烟跑走了。

    白瓷也没呆太久,她带来一套昂贵的护肤品,算是拿出求和的最大诚意了。

    至于道歉,她骄傲地活了一辈子,怎么说得出口。

    言豁是一月中旬回来的,正赶上两场不大不小的雪。

    雪停后,他主动约阮萌萌见面,临要出门,他接到萌萌电话,抽抽噎噎地说把脚扭到了。

    听见女孩带有极强个人特色的哭诉,他揉一揉鼻子,不厚道地笑了。

    事情要追溯到阮萌萌一早起床,她住的胡同是四户人家共用一个洗手池,早晨洗漱通常需要在狭窄的通道口挨个排队。那天是周末,等候的人不多,阮母排在第三个,就当快排到她时,突然有人强行插到最前面,拧开龙头朝脸上泼水。

    他是这片有名的老赖,姓周,六十七八岁,最会倚老卖老。

    阮萌萌多机灵,她像颗炮弹冲过来,“你怎么插队呀!”

    男人耍赖,“什么插队不插队的,我赶时间,邻里之间谦让一下怎么了?”

    “不行就是不行,我妈公司有重要的事,你别耽误她。”

    “你少忽悠我,今天周六上什么班!”他露出恶相,“你不让我用我也用了,干嘛,想打我啊,我都可以做你外公的年纪了,你个小姑娘,懂不懂尊敬老人啊?”

    阮母戳了一戳萌萌后腰,要她稍微收着点,男人外号叫冲头,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候因为故意伤人蹲过几年牢,街里街坊都尽量不跟他计较。

    可阮萌萌公德心爆棚,她完全不能领会妈妈的暗示,只觉得后腰瘙痒,反手蹭蹭,“咱们一码归一码,插队是素质问题,谁不会老呀,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能耍无赖了?”她质疑,“我看你挺壮实的,我外公才没你精神呢,谁知道你几岁,你身份证拿给我看!”

    阮母扶额,她刚想说两句圆场的话,男人口不择言,“你,你哪个学校的,你老师就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孩就是不学好!”

    气流仿佛阻了一阻,阮母和萌萌同时瞪他,脸孔出奇的一致。

    “你再说一遍?”

    “你再说一遍!”

    男人气势弱掉,他偏头用余光瞥见,甬道口散站着几个人,边嗑瓜子边围观。

    为了面子,他挺胸抬头,“说就说!孤儿寡母的,没教养!”

    他嗓门大,做凶恶状,扬手推搡挡在面前的阮萌萌。

    前两夜积雪未化,地上滑的很,萌萌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脚腕磕到一块冻得邦邦硬的雪疙瘩,崴了,一动就疼。

    围观者一拥而上,把场面衬的有些壮烈。

    脚踝当即肿起来,不好判断有没有伤到骨头,阮母着急送她去医院,萌萌脸皱成一团,猛地抓住男人,“等等,你不许走!”

    理智战胜疼痛,她上网查了骨折需要的医疗花销,摆到男人面前。

    “你要赔我医药费,否则……”她决绝道,“妈,报警!”

    周围邻居七嘴八舌,“这骨折可大可小,现在看个病老贵了,三五万都是有的。”

    也有幸灾乐祸的,“老周,大不了坐牢,你又不是没坐过。”

    一个大妈买菜回来,迅速加入讨论,“呦,这么一下就要坐牢啊?”

    “故意伤害罪听到过伐,我看电视剧里说,要判三年的。”

    男人虚汗直流,他哪里坐过牢,都是瞎编出来唬人的,他本身是个法盲,被一群同样不太懂法的中老年人乱哄哄地一吓,加之阮萌萌意志坚定,110都按好了,就差拨通。

    他最终同意私了,从此对孤儿寡母有了新的认知,不敢随便欺负。

    脚伤是其次,好不容易等来的约会泡汤了,阮萌萌悲从心起,通电话时掉了几颗眼泪。她听出言豁在忍笑,更加委屈巴拉,直到男人说来看她,才重新高兴起来。

    言豁离她家不远,他步子大,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到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散光了。阮母在接电话,公司领导几次来催,她推也推不掉,正犯愁,言豁主动接盘,“我送她去医院吧,她应该只是扭伤,骨头没事,你放心,不过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确保没有骨折再说别的。”

    “好啊!”阮萌萌表示赞成。

    “你倒一点都不客气。”阮母扬手给她一记爆栗。

    但也是最好的方案。

    阮母一再感谢,她准备好一只斜挎包,里面是萌萌的病历卡和身份证,夹层里有一千元纸币,她塞给女儿,“你乖点,别给叔叔添麻烦。”她回身和和气气地同言豁说,“她如果耍性子,就揍她,别客气。”

    阮萌萌噘嘴,她坐在高处,小腿腾空晃荡,趁阮母取钥匙空挡,她朝言豁挤眼,小声抱怨,“我妈真暴力,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小女孩只有被她欺负的份。”

    言豁但笑不语,等阮母把一切收拾妥当,他背起阮萌萌去附近医院。

    他后背宽实,大冷天里也向外渗出热腾腾的温度,他脚踩在雪上,每走一步稳扎稳打。

    聊起女孩早晨的壮举,他夸奖,“战斗力不错呀,但还是吃点亏,把脚崴了。”

    “今天运气不好,下次,我提前扎个马步,看他怎么推!”

    她越想越有理,“嗯,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言豁失笑,“电话里还哭哭唧唧的,这么快就满血复活了?”

    她攀在言豁身上,“因为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说年前可能会来,我就等啊等的,怕你突然不来了,又怕你来半天马上就要走,现在看见你就踏实了,开心!”

    萌萌歪着头,她超级想他的,一点儿都不怕他知道。

    言豁脚步微顿,除了早已故去的父母,他再没听过这么直白到不加丁点修饰的牵挂。

    阮萌萌是个闲不下来的主,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心血来潮,“言叔,我给你唱歌听吧。”她张口就来,“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包。”

    言豁狐疑,“不是小书包吗?”

    阮萌萌睁大眼睛,“咦,你没听过改编版吗,后面还有一段。”她继续唱,摇头又晃脑,“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点了火,赶紧跑,轰隆一声学校没有了。”

    她唱着唱着咯咯笑起来,没有一点烦忧的模样。

    情绪这样东西,最能感染人。

    明明十几年没遇上过什么好事,言豁却实实在在地大笑了几声。

    因为一首儿歌,笑得像个傻子。

    医院外科在三楼,分有四个区域,萌萌攥着挂号单据,言豁背她穿过长廊,向c区走去。

    走到一半,他想到什么,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色泽鲜亮的束口袋,“送你。”

    布袋折成豆腐干大小,四四方方,里头是一小枚胸针。

    “礼物吗,是什么呀?”阮萌萌心急火燎,倒在手心一看,“这个图案……”

    言豁脸偏开一些,袋子上的小绒毛蹭得他发痒,“我前段时间去云南,碰到一户纳西族,他们做的银饰很别致,我看这胸针的造型跟你那发卡像的很,你应该会喜欢。”

    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宛如一对。

    很偶然的一次行动中,他发现这枚胸针,当时只是余光一瞥。回程前他特意弯回去找到摆摊的农妇,他眼神很好,一点儿没看错。

    连碎石点缀的角度都如出一辙。

    “这么巧的吗?”她眉眼弯弯,“嘿嘿。”

    言豁发笑,“‘嘿嘿’又是什么意思?”

    “嘿嘿呀?这个含义就丰富了。”阮萌萌来劲,“它是个象声词,既婉转表达了窃喜的心情,又显得青春洋溢。”

    言豁略微扭头,因为视角的局限,只能看见女孩黑绒绒的马尾荡在肩胛。

    对于她的解释,言豁相当服气,笑叹着摇头,“你呀……”

    c区的字样近在眼前,他拖长的尾音戛然而止,快速走到一处空位前,他屈膝放下阮萌萌。护士台上方的屏幕不停跳闪出新的人名,他们之前还有五十多号人,预计要等待两个小时。

    但有阮萌萌在,冷场是不可能的,她总有本事让时间变得短促生动。

    言豁跟她讲起,他过几天要去探望一个小兵的父母,那孩子才十九岁,在抗洪救灾中伤到头部,至今没有醒来。他辗转被送到这里的大医院进行治疗,正好他父母也住这儿,照顾起来方便些。

    他家只有这一个儿子,聪敏好动,过去是言豁手底下的兵,说起他,言豁怅惋交加。

    “言叔,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考虑带我一起去?”

    显然是她想跟去,说出来却像赏给言豁一个大便宜。

    “带你去?”言豁振眉。

    潜台词:你逗我呢?

    阮萌萌掰起指头,“首先,他是独生子,当兵以后家里多冷清呀,现在出了事,父母肯定相当伤心,我最拿手的就是活跃气氛,安抚人心。”她滔滔不绝,“第二,我跟叔叔阿姨同城,等混熟以后,我能替你多去看一看他们。”

    她一拍手,做下决定,“我家腌的酱肉还有多,总之我带上肉,你带上我,不是很好吗?”

    言豁从没考虑过带上阮萌萌,可听她说完,早已准备好的拒绝变成了,“这样会不会不庄重?”

    “庄重?为什么要庄重?”阮萌萌满眼茫然,“我妈说,爸爸去世以后,她要是没个孩子家里就一点人气都没有了,情感才是支撑人活下去的东西吧。”

    “他们孩子不在身边,他们需要有人陪着说一说话,能从一个普通小老百姓嘴里听到,他们儿子是个非常棒的军人,应该会有哪怕一丢丢的慰藉吧。”

    她思来想去,“庄重是什么,比酱肉还好吃吗?”

    言豁没去解释,他脱口而出的庄重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他探望过的一些军人家属,他以部队领导的名义上门,庄重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沉默流泪的脸。

    言豁调整坐姿,他思衬再三,不等他给到阮萌萌回复,斜对面一声高分贝的‘啊呀’,像有大事发生,言豁迅速抬眼,杂乱无章的人流在这一秒表现出高度一致,纷纷朝同个方向扭头。

    发声的是个漂亮女人,浓妆衬得她的脸白到反光,米色高跟鞋的尖端染上一小块污迹,“我就没见过拿拖把往人脚上拖的,你搞什么呀,这黏糊糊的什么鬼东西?你不会刚拖过厕所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女人疯狂跺脚,清洁工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她极力摆手,“没有!就是奶茶打翻了,我……”

    “奶茶?”女人尖叫,“你知道那个有多难洗吗,你给我擦干净!”

    她掐住清洁工的颈椎向下摁,她使劲全力,一点一点的,迫人跪下。

    清洁工屈着腿,膝盖快要碰到地板,周遭人都退开几步,自动留出当中一块包围圈。

    “不至于吧,一块印子而已。”

    声音从头顶往下落,公正分明,听不出多余情绪。

    女人的手被突然拽离,悬到半空里,是言豁,“动手就过分了。”

    他走路没声响,这点使女人乱了一乱阵脚,但很快,她恶狠狠抽回手,“搞什么搞,我高跟鞋很贵的,才穿了一两次,让她蹲下擦干净怎么了,我还没嫌她手脏呢!”

    言豁比她高很多,自带一股威压,女人的蛮横和得理不饶人让他拧紧眉。

    “这双鞋很贵吗,不会吧。”

    这时阮萌萌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单脚向前跳,看起来摇摇欲坠。

    言豁大跨几步走去扶女孩胳膊,忍不住说她,“就剩一条腿了,还凑热闹?”

    阮萌萌笑眯眯比了个ok的手势,没心又没肺,然后瞥向女人鞋饰上的logo,“普通平价牌子,他家的冬季新品贵也贵不过五百,这还是双老款,如果在促销时候买还会更便宜。”

    言下之意,两三百就能买到了。

    女人脸上变了颜色,“五百?搞笑!五百我出去吃顿饭都不够!”

    “我大舅就是开平价服饰店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牌,我熟。”阮萌萌底气十足,“真的,做工最好的原价就五百,不可能再贵了,而且这类人造皮革清洗起来也比较方便,不信我现在就查给你看?”

    她晃了一晃手机,似乎女人再要否定一句,她就真要动手查。

    女人骂了句三字经,嗓门尖细,“你们针对我干嘛,是她干活不长眼睛,拖个地都拖不好,活该当一辈子清洁工!为什么要我忍气吞声,我让她道歉有问题么?”

    “要她道歉是应该的,而要人下跪……是刻薄。”

    假如她没有这样咄咄逼人,阮萌萌不会选择戳破她的虚荣心。

    虚荣是每个人身体中的一部分,它本身没有错。

    言豁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像一堵背景墙杵在那儿,没多插一句嘴。

    女人面色挂不住,“懒的跟你们说。”她扯过清洁工的胸牌,“你等着,我肯定投诉你!”

    看清胸牌上的姓名和工号,她猛地将清洁女工推倒在地,气势汹汹地走远了。

    没热闹可看,吃瓜群众自觉地各归各位,拥挤的廊道变回原样,终于能透些气。

    言豁细细看一眼萌萌,“能站稳吗?”

    他似乎有别的用意,阮萌萌没多问,冲他边笑边比出剪刀手,“yes sir!”

    言豁松开手,走向狼狈爬起来的清洁女工。

    “还好么?”

    他呼吸均匀,与看一个偶然遇见的受到欺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路人无异。

    阮萌萌坤长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勉勉强强看见女人工作牌姓名一栏印着三个字。

    徐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