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的瓦砾似乎瞬间化作一滩流沙，再无法支撑她的重量，膝盖一软，直拖着她往地下坠。

    不料有人及时涌过来，熙熙攘攘，将她夹在中间，闪光灯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脸上，一句句话语如滚珠般砸向她。

    “你是家属吧？有没有……”

    “你一直在这里吗？有没有看见孟回？”

    “据说孟回被埋在里面了，现在都没有找到尸体，是这样吗？”

    “……”

    苏晓笛喉头干涩，想大声否认，却只咳出一口口血气。

    “你们从哪儿来的？！没有没有！快出去！别耽误救援！”刚刚离开的救援人员去而复返，回答得很不客气。

    那人声如洪钟，手臂也粗壮有力，几下便把这些不速之客推得后退了一两米。

    借着身体娇小的便利，苏晓笛蹲.下身，抽出空子从人堆里脱身出来，而后趁着他们周旋的空档，几步踏上了上楼的阶梯。

    好不容易越过重重狼藉，来到三楼，手机却发出电量警报，她只好凭微弱的屏幕的光，一步步摸索着前行。

    “孟回——小语——你们在吗？”

    苏晓笛哑着嗓子，使出最大的力气喊道。

    这栋教学楼十分简陋，一条走廊便到头，大约只有五十米，旁边连着教室，里面已然塌陷了一大片，没有半寸生机的样子。

    没有回应。

    苏晓笛用力捶捶胸口，强迫胸腔里的灰心复苏，咬了咬牙，哽下一口血唾沫，往二楼去。

    依旧无一应答。

    巨大的悲痛笼罩住她，眼眶里的泪干了又落，掌心和嘴唇早已被掐咬得没了知觉，脚下却不停歇，向最后的可能性进发。

    一楼因在地面的缘故，碎瓦烂砖遍地横陈，荒乱得几乎不能过人。

    苏晓笛又挨门挨户地翻找，但凡有一点可能藏人的地方，她都不放弃希望，没有工具，她就徒手搬开石块，直磨得十指皆破，仍不肯罢休。

    已经是最后一间了。

    救援队的人逐渐撤离，大概活着的，不剩几个了。

    意识到这一点，苏晓笛差点心脏骤停，事实上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胸口憋闷得厉害，就快喘不过气了。

    从窗户斜着身子翻进了教室，满眼茫然的漆黑里，苏晓笛再一次喊出那两个名字。

    “孟回——小语——你们在吗？在的话，回我一下好吗……”

    又一块重物从她肩侧坠落，灰尘洒在她脸上，模糊了她满脸的泪痕。

    她闭上眼，跪在废墟上，悲痛欲绝：“求求你们……别吓我……求求你们……”

    死一般的沉寂。

    好久，亦或是没多久，有一道微小却持续的叩地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苏晓笛周身一震，短暂的怔悚过后，急忙爬起来，仔细聆听声音的来源。

    她循音而去，步履轻缓，生怕打断这唯一的希冀。

    声音定格在一块硕大的水泥板后。

    “孟回，孟回，是你们吗？”苏晓笛抖着嗓子，急不可耐道。

    里面果然有了回应。

    “晓笛姐姐？”

    “是我，是我！小语，我来了！你还好吗？我马上叫人来救你们！”

    “我没事……但是孟回哥哥他、他好像昏过去了……”

    “昏过去，那，那他还活着吗？”闻言，苏晓笛浑身颤栗，屏住呼吸，望眼欲穿，问出这个她最惶恐的问题。

    那边安静了一会，怯生生的声音又响起，尾音里几分欣喜：“心还在跳，也能出气，应该还活着呢！”

    苏晓笛怔了一瞬，继而涌上一股狂喜，接着喜极而泣，飞快冲到窗边，冲外面大声呼喊：

    “来人啊，来人啊——这里还有活人——”

    ***

    孟回醒过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病房里冷冷清清，连一点光斑都没有。

    头疼欲裂地睁开眼，眼前却是团团重影，似乎覆盖着遮挡物。

    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摘除障碍，才发现手僵得很，根本无法动弹。

    朦胧里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他心里一紧，下意识脱口问：“晓笛……？”

    他的声音干哑浑浊，仿佛一个耄耋老人。

    刚从门口进来的人一听这声音，虽没听真切，但仍止不住欣喜若狂，几步跑到床边，神色激动：“你醒了，你醒了！”

    “晓笛……”

    孟回想继续确认，却一下子岔了气，连连咳嗽起来。

    女人顿时手足无措：“你放心，小语没事，你别急，慢慢说。”

    “苏晓笛……”

    “……”

    孟回把气喘匀了，缓慢而肯定地对她说：“我在喊你，记不住。”

    苏晓笛好久才从呆愣里找回自己：“你……喊我干什么？”

    “扶我坐起来。”

    苏晓笛立马轻车熟路地照做。

    孟回试着抬起手，触碰到眼睛上的绷带。

    “别摘，医生说你太久没见光，眼睛不能突然受强光刺激，得慢慢适应再……”

    “你还是那么啰嗦。”

    孟回才不管那么多，扯下绑缚物，眼睛稍感疼痛，但不久就恢复清明。

    乍一对上的，是双他无比熟悉的如水净眸，里面满载忧色，看得人一阵心疼。

    被他这样凝视，苏晓笛忽然想起自己满脸泥灰，顿觉窘迫，连忙背过脸，唰地一下就要站起来：

    “我，我去帮你叫医生。”

    谁知她起身的动作未半，就被一股力道拉住手腕，然后猛地拽进一个怀抱。

    “别走。”孟回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嗅了口她的气味，语调低沉，“我好想你。”

    苏晓笛僵在了原地，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失了什么重要信息。

    “你……说什么？”

    “白痴。”

    孟回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把她嵌进身体。

    他恣意享受着风雨过后的甘饴，多日不见的相思之苦总算得到纾解。

    可惜还没等他尽兴，苏晓笛就羞赧地推开了他。

    孟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晓笛怔了下：“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说完把他的手机递给他。

    “……”

    孟回接过，解锁，打开最近通话。

    ……

    在他呼出的那通电话上面，备注为“记不住”的未接电话居然有217通。

    按灭手机，孟回心中汹涌澎湃，面上却无所谓道：“大概是我手滑了。”

    嗯，他才不会承认，他专门为她设置了快捷拨号键的事实。

    说完，孟回肃整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这个暂且不提，你先告诉我——”

    他顿了顿，沉闷开口：“为什么骗我？”

    “……什么……骗你？”

    孟回停下诘问，翻出一张手机截图，大剌剌地呈现在她面前。

    看清楚截图的内容，苏晓笛陡地胆战心惊，结结巴巴道：“你给我、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这是一张微博私信的截图，图片画质模糊，却仍能识别得出当中内容——正是当年她去帮阿平处理好一切后，回来给他报喜的那条私信。

    将图片放大，孟回指着一点，敲敲屏幕：“这个id，你很熟悉吧。”

    “……你什么意思？”

    “little d，不是你吗？”

    苏晓笛愕异得差点站不稳，手心里全是汗，躲闪开视线，辩白道：

    “怎么可能是我，你想太多了吧。”

    孟回只是继续摆出证据：

    “那这个呢？合照上的人，也不是你？”

    “……”

    没想到这么古早的新闻图片都能被翻出来，苏晓笛后背发凉，汗毛倒竖，仍死鸭子嘴硬着：“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阿平不是临时演员了，是你自己不信……”

    她越说声音越小，孟回便顺着接过来：“是啊，这一点你是没骗我，但你隐瞒了我该知道的事实，这没错吧？”

    苏晓笛轻咬下唇：“我是看到了你那条转发微博，也去帮阿平处理了一些事情，不过，这都是出于献爱心的目的，跟你没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孟回好笑地“哈”了声，克制的嗓音里有清晰可闻的怒意，“跟我没关系，那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做过这些蠢事的人是你，疯狂喜欢过我的人是你，被当作笑话的‘追孟人’也是你？！”

    苏晓笛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慌乱不堪的黑眸和锐如剑锋的冷瞳撞上，遽然哑口无言。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问你，为什么骗我说那个人是小薇？为什么，隐瞒你喜欢我的事实？”

    孟回言语咄咄，不断逼近她的心防，就差一点点便可以攻破城门，堂而皇之地进入她的心池。

    被突然揭穿谎言，令苏晓笛有一种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的羞辱感，以前编好的幌子此刻一个都想不起来，脑袋里像装满了稻草，想收拾却根本无从下手。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恨不得遁地而逃。

    “回答我！”孟回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前，俊朗的眉眼认真而迫切地看向她。

    “我……”

    “孟回哥——”

    苏晓笛正不知所措，病房的门便被推开了，钟平拿着一堆东西，急匆匆地跨进了半个身子。

    病床上的两人同时回头看他。

    “呃，对不起，晓笛姐，我不知道你们在谈事……”

    钟平扯扯嘴角，一脸抱歉。

    “没事，正好你来了，可以帮忙作个证。”

    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说话人的眼睛却紧紧盯在眼前人身上。

    “作什么证？”

    “五年前，有一个女人来到了这里，你的家乡，来志愿援助你，对吧？”

    钟平瞟了眼晓笛，犹豫地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这个人，叫苏晓笛，也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对吧？”

    “……嗯。”钟平想了半天，点头承认。

    得到想要的答案，孟回心里愈发确定，抬眼却看见苏晓笛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气蓦地不打一处来，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殃及池鱼。

    “来找我干嘛？有话快说。”

    “呃，”钟平掂量了下，还是决定报备一下，“你在地震中舍身救学生的新闻已经上了头条了，现在微博上大多数是赞扬，但还是有一些营销号带头说你无故离组，耽误剧组拍摄进度……你看，需不需要解释一下？”

    钟平说着，脸上现出自责之色。

    前些天剧组调整剧本，便给大家放了假，巧的是，取景地旁边两百公里的地方便是他和小语的家乡，七里岗村。小语寒假放得早，在剧组里本就憋得无聊，这下得了空，便百般恳求他，想回学校看看以前的同学，他不忍心拒绝，就向孟回请假，谁知孟回一听，当即决定一同前去。

    为了师出有名，他们特意带了些必需品和善款，用来捐赠给学校，权当一点心意，这下一倡议，还真有不少人响应，于是他们一行七人，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小村庄。

    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在派发书包，孟回和小语在三楼，他和其他人在一二楼，他护着学生很快跑了出去，虽然也负了些伤，但没有大碍。然而他逃出来之后，才从三楼侥幸逃过一劫的学生那里得知，孟回和小语是最后离开教室的，然后房顶就塌了。

    他当时觉得五雷轰顶，不可置信，悔恨难当，不顾身上的伤，一头扎进救援大军中去。

    还好，最幸运的事发生了，孟回和小语都平安无事，他这才心头一松，得知是孟回舍命相救小语，他更是感激不尽，可他不擅言谢，只能暗自起誓，永远忠于孟回。

    只是……本想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却还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引得媒体关注，他知道孟回不爱哗众取宠，便特意来请示该如何处理。

    想到这里，钟平又将视线投向孟回。

    “让剧组官方微博出个说明，然后随他们去吧。还有别的事吗？”

    “哦哦，有的，刚刚南方卫视《为爱而生》节目组打电话来说，想来现场拍摄杨绮照顾你的片花，放在节目开头作先导片，让我问下你的意思……”

    “推了。”

    “好的。那杨绮姐那边……”

    孟回冷冷地注视着苏晓笛，心里像团着冰霜和火焰，亟待一个出口来爆破。

    他等这个真相大白的时刻，已经太久了。

    “跟她说，不要过来，我不想被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