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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摸到袖中的阴虎符,冷静了一会儿,抬起步子往义城而去。
夜里起了雾,城中人早已歇息,偶有几家关了门的店铺还点着灯火,街道很是冷清。
薛洋不缺钱,但他在这义城吃喝从不付钱,以前晓星尘还在,会补银两,现在薛洋霸王餐吃得多了,夔州恶霸成了义城恶霸,做生意的谁都避着他,躲不过的只能认栽。有时候他扮成晓星尘的样子上街来,会付钱,那些人早年见过晓星尘跟薛洋走在一起,居然也没认出他来,还把他当成真的晓星尘,小声控诉薛洋的恶劣行径。
入城第二个巷口支着一个小棚,白天的时候刘家老头和老伴会推个小推车来此处摆摊卖汤圆,他们家的汤很甜,薛洋来这里吃过好几次白食。前面的布庄物美价廉,晓星尘在那里给阿箐买过衣裳。再走几步就要到开集市摆路边摊的地方,卖鬼脸面具的人脸上都是疤长得比面具还难看,杀猪的一身横肉满脸凶相却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包子铺的大孙子满月那天在城里免费发了一百个包子,阿箐抢了三个回义庄,现在这大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薛洋在义城边上住了八年有余,早对此处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走得通。夜已深,他在空旷的街上走了一圈,遇到一只跛脚的老狗,那狗站在路中间冲薛洋狂吠,薛洋一剑下去让它身首分离,踩着血洼往前走。
南北两头的城门忽然被砸开,薛洋含服了一粒丹丸,从怀里抽出一张蒙面巾系在脸上,抛玩着手中的阴虎符,边走边吹起口哨。
离城门最近的第一户人家被撞开了门,走尸发出嘶吼声走进屋内。那是个三口之家,小孩子下个月就要去学堂拜夫子了,现在还要赖着跟父母一起睡,就睡在父母中间。他的母亲心灵手巧,给他做了一只小书包,在上面绣了一片宽大饱满的荷叶,叶上还蹲着一只青蛙,青蛙刚绣到腮帮处,用不了两天就能绣好,到时候洗干净了挂出来,路过的孩童都要艳羡。
第二户门也破开了,那里住着一个霜居的老妪,她在睡梦中听见去世十年的丈夫叫她起床关门,她翻了个身,像刚成亲那年,对着丈夫撒娇要他抱抱自己才下床。
第三扇门从里面打开,披着外衣的中年男人打了个呵欠出来看动静,他没来得及让屋里喊爹爹的小女儿藏好,扑到他面前的走尸已经自爆,兜头盖脸的尸毒粉把他呛得跪倒在地,他到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家、第五家……南北两头的走尸即将汇合,渐渐有人家亮起惶惶的灯火,人声嘈杂起来,有嗒嗒的竹竿声从街头响到街尾,慌乱又急切地做着无用功。薛洋站在城中央,踢飞了一块碎瓦,绊倒了一个笨重的走尸,他哈哈大笑蹬着一个走尸的肩膀跃上屋檐,居高临下微笑着看被困城中的人满街逃窜,听他们惨叫呼号。
口哨声一直没断,很轻快的调子,被薛洋吹出来,成了诡异的催命曲。
这场屠戮来得突然,义城中多少人尚在黑甜乡,又有多少人绝望中跪天跪地拜神佛,都无一幸免成了薛洋手中亡魂。
薛洋玩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又回到义庄,霜华剑倒在地上嗡嗡作响发出异光,但它的主人睡得太沉,再也不会理它了。
“他不理你,我理你。”薛洋笑着用足尖一挑,把霜华带到手上。
“道长,我又要拿你的剑去除走尸了。哦,不对,现在也许还有几个能用解药救过来的人?”薛洋说,“你要是现在醒过来,还能帮他们求求情,说不定我会答应你,救他们一命。”
道长没有醒来。
薛洋提着霜华剑扬长而去。走出老远,他忽然疯了似的挥着霜华剑在地上狠狠砍了几刀,路边的树险些被拦腰斩断。
他提着剑怒不可遏冲回义庄,一脚踢翻了遮住晓星尘的棺盖,用霜华剑指着晓星尘,狠声问:“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死了,世上少一个好人,我这个恶人却还活着,拿着你的剑,扮成你的样子为非作歹,谁都奈何不了我!晓星尘,你就是个笑话!”
没有人回应他,这义庄只有薛洋一个人自说自话,安静得让人受不了。
薛洋把剑高高举起,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晓星尘碎尸万段,让他有朝一日突然想回来了,也没地方可回。
可是死人又哪里还能回来呢?
利剑坠地,霜华蒙尘,薛洋抖着手把那只锁灵囊小心翼翼地放到晓星尘胸膛上,向棺材里探进半个身子。他的脸离晓星尘的脸很近很近,近得鼻尖快要相触,他也探不到道长一星半点的生气。
他静静地凝视晓星尘,尽管死去已久,晓星尘的皮肤仍然有弹性,如果不是身体太冷太冰,他与睡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眼窝没有眼珠填充,是两个凹陷的空洞。这双眼是晓星尘自己剜去的,为了偿还薛洋造下的孽障。
他失去了双眼,放弃名望和前程,最后丧命在薛洋眼前。该是痛极了,痛到无法承受,才一死了之——薛洋第一次想到别人也会痛。
晓星尘不适合这恶人横行的世道,他更适合……适合被捧在神坛上。薛洋看着晓星尘俊秀文雅的脸庞,想,如果神坛上的是晓星尘,那即便要薛洋伸手抬他一把,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但实际上,就是薛洋亲手把晓星尘摁进泥潭,踩在脚底,是他让这谪仙自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有水珠坠砸在晓星尘脸上,薛洋伸手去擦,擦掉了一滴又落下两滴,根本擦不完,薛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眼泪。
薛洋猛地直起腰,起身太快以至于站不稳跌坐在地,他脑中嗡嗡作响,半天回不过神。
怎么会痛呢?薛洋捂着心口窒息颤抖,他没有心,怎么会痛呢?大概是……病了罢?是病了,只是病了,再过一阵就好了,等晓星尘的魂魄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就好了。
薛洋伏在地上,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慢慢爬起来,把那只锁灵囊收回怀中,又取出一颗微微发黑的糖来,盯了一会儿,扭头向外,看到天刚蒙蒙亮。
又过三年,义城来了一群客人。这群客人里多是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其中一人一进城就吹了一段古怪的笛音。
这时的义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死城,处处只有行尸走肉,薛洋每天过家家一样让走尸们做生前会做的事,有时让他们互相残杀,有时让他们出去找仙草。阴虎符经过几次修复,虽然威力不如原件,也足够薛洋操纵成百上千的走尸去刺探引诱敌人。
薛洋从听到有人吹笛就觉得不对,后来一琢磨,决定亲自出马探个究竟。他取出绷带熟练地绑到眼睛上,使出了拿手绝活——假扮晓星尘。
薛洋让走尸引走蓝忘机,喝下了那碗令人反胃的糯米粥,操纵宋岚,极其敬业地演了一出好戏,他用一群小孩子做人质,威胁魏无羡——吹笛人果然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连被挫骨扬灰的魏无羡都活了,修补晓星尘这点残魂又算得了什么?薛洋满怀希望地把那只锁灵囊拿出来,可魏无羡只看了两眼就说:没法救。
薛洋这几年已经丧心病狂,魏无羡说的什么没有求生的欲望,生前受了极痛苦的折磨,自杀不愿意再回到这世上……薛洋都听不进去。他不管晓星尘是怎么死的,他只要晓星尘的魂魄补全回到那人的身体里。
没和魏无羡争出个输赢,蓝忘机赶来救场,薛洋被拖住了手脚,眼睁睁看着魏无羡溜之大吉,恨得牙痒。薛洋起步晚,但是什么他都学,也学得很快,又下得了狠手,加上有浓雾的庇护,竟抗住了蓝忘机一波波的攻击。
但含光君还是含光君,薛洋没多久就负伤吃力。他本可以逃,像金光瑶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有那么多张传送符,耗一点灵力就能逃之夭夭,谁都找不着——可霜华剑被蓝忘机挑了去,薛洋就走不了了。
薛洋心中急躁懊恼,这时锁灵囊也被勾走,他几乎疯魔,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后路。正巧魏无羡突然回来,一回来就带着薛洋必死的怒气为蓝忘机助力,而薛洋明知他在激自己出声暴露位置,听到魏无羡的话还是要还嘴。
“笑,你笑吧。笑死你也拼不齐晓星尘的残魂。人家恶心透了你,你还非要拉他回来一起玩游戏。”
不是玩游戏……滚……
“那你巴巴地跪下来求我帮你修复他的魂魄是想干什么。”
闭嘴闭嘴闭嘴!
“你到底是为什么去杀常萍,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洋吼出声来:“那你倒是说说,我心里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他声嘶力竭,不知道是在质问魏无羡,还是在质问自己。
魏无羡偏要说话:“你杀便杀了,为什么偏偏要用代表‘惩罚’的凌迟之刑?如果你是为自己复仇,为什么偏偏要用霜华而不是用你的降灾?为什么偏偏还要挖掉常萍的眼睛让他变成和晓星尘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谁来告诉他为什么?!
“你的确是在复仇。可你究竟是在为谁复仇?可笑。如果你真想复仇,最应该被千刀万剐凌迟的就是你自己!”
薛洋再也忍不下去,飞掷出两个刺颅钉,没打中,他狂笑了一会儿,胸腹伤口涌血,薛洋止声,没再搭理魏无羡。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锁灵囊上,那里面的魂魄本就脆弱至极,蓝忘机没轻没重,再碰碎了怎么办?还有霜华剑也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霜华剑和锁灵囊,丢了哪一个都不行。
薛洋计较着自己还有多少筹码可以用,正打算用阴虎符招走尸扰乱蓝忘机的视线,没想到阿箐竟敢追在他身后给蓝忘机指路。
对付一个蓝忘机已经是焦头烂额,如今阿箐也出来搅和,薛洋腹背受敌便更加吃力。他流了太多血,已经开始晕眩,可锁灵囊和霜华剑还在蓝忘机手里,薛洋还不能倒下。
蓝忘机越逼越紧,薛洋黔驴技穷,只想快点把被抢走的东西夺回来,还有义庄里的晓星尘的尸身,他也要带走,离开这义城到别处过活,之后要做什么再慢慢想。夷陵老祖救不了,那薛洋就自己救,他自信可以做到最好,可以超越夷陵老祖,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再过几年,再不济就十年二十年,他一定能把晓星尘拽回来。
竹竿声跟在身后阴魂不散,薛洋眼底泛红染上杀意。
薛洋一直知道阿箐想要他的命,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根本威胁不了他,有时候吓吓阿箐,还能给寡淡的日子添点乐趣。可放阿箐在这义城撒野,也惯得她嚣张,既然她连被捏碎魂魄都不怕,那也怪不得薛洋动手。
晓星尘还没有醒过来,谁死薛洋都不能死!
符篆拍出,阿箐终于安静了,薛洋却被刺穿了胸腔,他口中止不住地喷出鲜血,满身都是铁锈味。
呼吸都能让人痛得走不动路,可薛洋强撑着向蓝忘机扑过去,怒吼咆哮:“给我!”
可是没用,薛洋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忘机带着霜华剑和锁灵囊后退,再一剑挥下,紧接着薛洋攥着最后一颗糖的左臂也被斩断了。
到这一刻,他曾拥有的一切都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剧痛很快变成了麻木,薛洋双膝重重落地,他听见利剑划破雾瘴的声音,避尘剑冲着自己的脖颈砍来,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躲,连抬起头再找一找锁灵囊都做不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薛洋身旁亮起了传送符的蓝色咒火,他顾不上来人是谁,只在口中无声重复:“还给我……”
还给我,把我所有的信念和希望、把我的全部还给我。
没人听见薛洋说了什么,薛洋也不需要被人听见。
酝酿了八年的痛和悔在胸腔中汹涌翻腾,薛洋临死前回忆起了晓星尘身陨那天的情状,回忆起魏无羡的诘问,忽然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在意晓星尘的死的答案,不是不甘心,不是没玩够——是痛失所爱。
金光瑶是怎么说的?心头肉须得好生呵护,否则伤了疼的是自己。
晓星尘不是他心尖的一块肉,晓星尘就是他的心脏,没有晓星尘,薛洋就再活不成人样了。
原来这八年折磨他的是这个。
薛洋恍然大悟:看来“情”这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发作起来滋味这么不好受。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在一个情字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他一定……一定要早一点,再早一点,尝到这滋味。痛是痛,可知道痛了才觉得自己活过。晓星尘是那个让薛洋觉得自己真实地活过的人。
要是能亲口告诉晓星尘就好了,哪怕听他再说一句恶心都是好的,反正他本来就是这样从骨髓坏起的恶心的人。
可是没时间了。
薛洋呕出一口血,眼前一片蓝白的光,他留不住霜华剑,抢不回锁灵囊,又弄丢了最后一颗糖,在自己死了八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活过的,现在才清醒实在太晚了。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会怎样呢?
薛洋睁眼,茫然地站在被尸毒粉荼毒过的村庄中,失去舌头的村民们正向他磕头求饶。他听见心中千呼万唤的足音踏空而来,回过头,盲眼道长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是任何人都不得羞辱践踏的模样。
空洞了八年的心脏再度被填满,薛洋手快于脑拦下那把纤尘不染的霜华剑,他压低声音,问晓星尘:“道长,如今是何年月?”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痴】这一个番外,《星沉大海》在我心里已经完整了。纯个人感受调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句。
从最新完成的【痴】说起,这篇万字番从头一路刀到尾,算是扩写原著,把薛洋重生前的那八年臆想了一下,关于《星沉大海》前文薛洋“忠犬”“卑微”的ooc的理由都在这篇番外里。《星沉大海》这篇文是建立在薛洋迷途知返的基础上写的,如果薛洋无论如何都不肯有所改变,重来再多次我也没法写出he。
因为是从薛洋视角出发,番外有个没写出来的私设,是阴虎符的问题。设定金光瑶不问薛洋要阴虎符也不多打探的原因,一是阴虎符还不够稳定,放在薛洋这里继续修复比拿在手里保险得多,二是金光瑶前期地位尚稳确实不需要阴虎符。(文里留白了在这里提一嘴